第八十一章 药香
城南官驿的清晨,是在鸟鸣和远处隐约的市井声中开始的。林素问醒来时,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身在何处。直到看清头顶陌生的帐幔,感受到身下柔软干净的床铺,才意识到那漫长的囚禁真的结束了。
门被轻轻叩响,昨日送饭的仆役端来了早饭,依旧简单却干净。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提着药箱、须发花白、面容慈和的老者。
“林小姐,这位是回春堂的孙大夫,奉……上头之命,来为您诊脉换药。”仆役恭敬地说道。
林素问怔了一下,没有多问,只是默默伸出手腕。
孙大夫仔细地为她诊脉,查看了她额上、手腕和脚踝的伤口,动作轻柔专业。他一边重新上药包扎,一边温和地嘱咐着:“小姐身子亏损得厉害,气血两虚,外伤虽未及骨,但失于调养,恐留病根。老夫开几副方子,需按时服用,静心调养些时日方可。”
他的手指温暖干燥,语气带着长者的宽厚,让林素问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她低声道谢:“有劳大夫。”
孙大夫写好药方,交给仆役去抓药,又留下几瓶外敷的膏药,这才提着药箱离去。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清苦而安神的药香。
不多时,仆役便将煎好的汤药送了来,浓黑的药汁盛在白瓷碗里,散发着热气。一同送来的,还有几套质料柔软、尺寸合身的新衣裙,和一些女子日常所需的梳篦脂粉,依旧只说“是上头吩咐的”。
林素问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药,看着那些细致周到的物品,心中五味杂陈。这无声的、持续的照料,像一张温柔却无形的网,将她笼罩其中。她几乎可以肯定,这背后的人,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在意她的死活,在意她是否安好?
可是,他既然关心她,为何不现身?为何只肯通过这种方式,如同施舍一般,给予她这隔靴搔痒的温暖?
是顾忌他父亲的威严?是碍于陈家的门楣?还是……经历了那场生死劫难,他心中那份不顾一切的情意,已然冷却,只剩下责任般的怜悯?
她端起那碗药,苦涩的气味直冲鼻腔。药汁滚烫,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一饮而尽。极致的苦味在舌尖蔓延,一路灼烧到胃里,让她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呛了出来。
身体的痛苦,似乎能稍稍压制心底那更深的、无处着落的酸楚与茫然。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初夏的风带着暖意吹入,拂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动着桌上那几套新衣的柔软布料。
药香犹在,关怀已至。
可那人,却在云端,在她触不可及的彼岸。
第八十二章 暗涌
陈府,积玉轩。
陈慕羲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的却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一张金陵城的简图,以及几张墨泉刚刚送来的、关于庞籍余党近期动向的零碎信息。
庞籍虽已倒台,但其经营多年的势力盘根错节,明面上的党羽或被清算,或作鸟兽散,但暗地里,难保没有漏网之鱼或心腹死士,正在伺机报复。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那些直接导致庞籍垮台的“功臣”,比如李御史,比如……提供了关键证据的他。
他不能掉以轻心。不仅为了自身安危,更为了那个刚刚脱离牢狱、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人。
“少爷,”墨泉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忧色,“咱们安排在官驿附近的人回报,这两天似乎有些生面孔在周围转悠,虽然没什么动作,但看着……不太对劲。”
陈慕羲的目光凝在地图上官驿的位置,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果然,那些人还是嗅到了味道。素问刚刚出狱,目标明显,且缺乏保护,极易成为对方报复或用来威胁他的目标。
他必须确保她的绝对安全。
“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轮流盯着,有任何异常,立刻来报。”陈慕羲沉声吩咐,“另外,让孙大夫每日诊脉的情况,详细报我。”
“是,少爷。”墨泉应道,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少爷,您……不去看看林小姐吗?”
陈慕羲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望向窗外,眼神幽深难辨。
去看她?他何尝不想?
他想亲眼确认她是否安好,想抚平她眉宇间的惊惧,想告诉她别怕,有他在。
可是,他不能。
父亲那边态度未明,陈府内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他此刻任何与素问的公开接触,都可能将她再次拖入险境,也可能给正处在风口浪尖的陈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更重要的是,他该如何面对她?以何种身份?经历了这一切,他们之间那原本纯粹的情愫,早已沾染了太多的鲜血、算计和无法挽回的伤害。他带给她的,除了短暂的悸动,似乎只有无尽的苦难。
他闭上眼,压下心中翻涌的涩意。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保护好她,才是最重要的。”
墨泉看着少爷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侧脸,心中叹息,不再多言,默默退了出去。
积玉轩内重归寂静。陈慕羲的目光再次落回地图上,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
暗流依旧在涌动,危险并未远离。他必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撑起一把无形的保护伞,直到这最后的危机彻底平息。
至于相见……或许,需要等待一个更恰当的时机。
又或许,相见不如不见。
第八十三章 心狱
官驿的日子,平静得近乎凝固。一日三餐,按时送来的汤药,偶尔前来诊脉的孙大夫,以及窗外日升月落,便是全部。
身体的伤口在药物的作用下慢慢愈合,额上的疤痕颜色变淡,手腕脚踝的溃烂处也结了痂。但心上的伤,却如同这江南的梅雨,潮湿阴冷,不见天日。
林素问大多时候只是坐在窗边,看着庭院里那几株石榴花从盛开到开始凋零。她很少说话,对仆役的伺候也只是默默接受。孙大夫说她忧思过甚,肝气郁结,于康复不利,开了疏肝解郁的方子,但那药喝下去,仿佛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她开始反复回想牢狱中的种种。那黑暗,那恶臭,那濒死的绝望,以及……那黑暗中不知来自何方的、救命的米糕和清水,还有那枚画着神秘符号的石子。
那符号,究竟代表什么?是谁送来的?
她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送饭的仆役,问过孙大夫,但他们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讳莫如深。
是慕羲吗?如果是他,他既然有能力送出这些东西,为何不能现身一见?如果不是他,那又会是谁?赵班头?还是……其他她不知道的势力?
一个个疑问,如同蛛网,将她越缠越紧。
她也会想起在陈府的短暂时光。想起积玉轩的书香,想起荷亭的对弈,想起假山洞穴里他灼热的眼神和坚定的誓言。那些画面,曾经是她撑过牢狱之苦的精神支柱,如今回想起来,却带着一种物是人非的刺痛。
陈府那扇沉重的大门,陈世伯冰冷的眼神,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困住。她与慕羲之间,隔着的不仅是身份门第,更是两个无法调和的世界。他的世界,是科举仕途,是家族荣辱;而她的世界,是戴罪之身(虽已昭雪,污名犹在),是家破人亡。
他如今暗中照料她,是出于旧情?还是仅仅因为愧疚和责任?
她不敢去想,怕想得越多,那点残存的念想便碎得越彻底。
身体离开了牢狱,但她的心,却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更加坚固、更加无形的囚笼里。前路茫茫,旧梦难温。
她拿起梳妆台上那支唯一的、陈慕羲曾送给她的珍珠步摇,指尖轻轻拂过温润的珠光。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这官驿的静好,于她而言,不过是另一座心狱。
第八十四章 试探
陈鸿渐坐在书房里,手中拿着一份下属呈上来的、关于近期朝局动向的密报。庞籍倒台,空出的漕运总督之位引得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朝堂之上暗流涌动。而在这纷乱的局势中,他那个“养伤”在家的儿子,似乎也并不安分。
根据眼线的回报,慕羲虽足不出户,但积玉轩内时常有身份不明的下人进出,且与都察院李御史那边,似乎也有若有若无的联系。更重要的是,城南官驿那个林家女子的动静,他似乎了如指掌,并且派了人手在暗中保护。
陈鸿渐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个儿子,经过此番变故,心思愈发深沉,手段也愈发难以掌控。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直白地反抗,而是选择了这种更隐蔽、更持久的方式,来贯彻他的意志。
他放下密报,沉吟片刻,对侍立一旁的管家陈福吩咐道:“去请少爷过来一趟。”
有些话,他需要当面问清楚。有些界限,他必须再次划清。
不多时,陈慕羲来到书房。他依旧穿着素净的直裰,脸色比前些日子好了些,但身形依旧清瘦,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静力量。
“父亲。”他依礼问候。
陈鸿渐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城南官驿那位林小姐,你可知晓近况?”
陈慕羲抬眼,迎上父亲审视的目光,语气平淡无波:“略有耳闻。听闻林家冤情得雪,她已无罪释放。”
“既已无罪,便与我陈家再无瓜葛。”陈鸿渐的声音冷了几分,“你派人暗中护卫,是何用意?莫非还想旧事重提?”
陈慕羲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父亲,庞籍虽倒,余孽未清。林小姐刚出牢狱,势单力薄,恐有小人趁机报复。儿子派人护卫,不过是念及旧识,尽一份道义,免生事端,以免……落人口实,牵连陈家。”
他将动机归结于“道义”和“避免牵连”,避开了最敏感的情感问题,理由冠冕堂皇,让人难以驳斥。
陈鸿渐盯着他,试图从他平静的面容下找出破绽,但陈慕羲的眼神如同深潭,波澜不惊。
“道义?”陈鸿渐冷哼一声,“你可知何为最大的道义?光耀门楣,恪守本分,方是为人子、为世家子弟最大的道义!秋闱在即,你若分心他顾,耽于这些无谓琐事,才是真正的不智!”
“父亲教训的是。”陈慕羲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却透着一股疏离,“儿子心中有数,定不会耽误功课。”
见他如此回应,陈鸿渐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这个儿子,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冲动,不再辩驳,只是用这种看似顺从实则坚定的态度,守护着他想要守护的东西。
挥了挥手,陈鸿渐有些疲惫地道:“你既明白,便好。下去吧。”
陈慕羲再次行礼,转身退出书房。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陈鸿渐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他忽然意识到,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便再也找不回来了。他与儿子之间那堵无形的墙,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厚重。
第八十五章 长夜
官驿的夜,比牢狱更加漫长难熬。
牢狱之中,至少还有对死亡的恐惧和求生的挣扎来填充时间。而在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空寂和胡思乱想。
林素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月色朦胧,树影婆娑,偶尔传来几声夏虫的鸣叫,更衬得夜静得可怕。
孙大夫开的安神药似乎失去了效用,只要一闭上眼,各种画面便纷至沓来——父亲入狱时绝望的眼神,母亲和弟弟不知去向的担忧,牢狱中的黑暗与屈辱,还有……陈慕羲那张时而温柔、时而痛苦、时而决绝的脸。
她想起他雨夜中冲入听荷馆的疯狂,想起他为自己挡下父亲怒火的倔强,想起他嘶吼着让她活下去的绝望……那些画面,曾经是她在绝境中的光,如今却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如今在做什么?是否安好?是否……也曾在这漫漫长夜里,想起过她?
或许,他早已放下了。毕竟,他是前途无量的陈家嫡子,而她,只是一个家破人亡、声名狼藉的孤女。他们之间,本就不该有交集。那段短暂的情愫,不过是命运开的一个残酷玩笑。
可是,若他真的放下了,为何又要如此细致地暗中照料她?这藕断丝连的关怀,比彻底的绝情,更让她感到痛苦和迷茫。
她坐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吹入,让她打了个寒颤。远处金陵城的灯火零星闪烁,如同天上的星辰,遥远而冷漠。
这个世界如此之大,却没有她的归宿。
她拿起那支珍珠步摇,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或许,她应该离开这里。离开这座承载了太多痛苦回忆的城市,找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了此残生。
可是,天下之大,她又该去往何方?母亲和弟弟又在哪里?
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无力感,将她紧紧包裹。
长夜漫漫,前路茫茫。
心若浮萍,何处是根?
她靠在窗边,望着那轮凄清的月亮,直到东方天际,再次泛起微白。
新的一天来临,却带不来新的希望。
只有日复一日的,在无声的煎熬中,缓慢愈合着身体与心灵的创伤。
---
(第八十一至八十五章,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