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霜降
寒露过后,霜降将至。金陵城的清晨,草木之上已可见晶莹的白色寒霜,呵气成雾。
林素问站在官驿的院子里,身上裹着一件略显单薄的秋衣,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几只南迁的候鸟排成人字形,凄清地鸣叫着,掠过天际,飞向温暖的南方。
她的去意,如同这季节的更替,已然落定。
寒山寺慈安堂,孙大夫再次前来诊脉时,又“无意”间提及,说那里环境如何清幽,师太如何慈悲,香客如何稀少,最适合静养不过。她听着,只是沉默,然后轻轻点头。
她知道,这是他能为她安排的,最好的,也是最后的去处了。远离尘嚣,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这段错误缘分,最体面的终局。
她没有多少行李可以收拾。只有那几套“上头”送来的衣物,一些碎银,以及那支被她用手帕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珍珠步摇。她将步摇贴身藏好,这是她与过去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系。
向官驿的仆役道了谢,拒绝了官府派车相送的好意。她只想一个人,安静地离开。
走出官驿大门时,清晨的冷风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街道上已有早起的行人,看到她这个陌生的、面容苍白带着疤痕的年轻女子独自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不免投来好奇的目光。
那些目光,不再像初出牢狱时那样让她刺痛,反而让她感到一种麻木的平静。她低着头,拢了拢衣襟,向着城西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碎裂的过往上。那些温暖的、悸动的、绝望的、冰冷的记忆碎片,在她身后纷纷扬扬,被秋风吹散,了无痕迹。
她没有回头。
也知道,不会有人来送。
霜华满地,前路独行。
第九十二章 空庭
积玉轩内,炭盆早已生起,驱散着秋末的寒意。陈慕羲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着《春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墨泉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脚步比往日更轻,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神色。
“少爷……”他低声唤道,声音有些干涩。
陈慕羲没有抬头,只是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她……走了。”墨泉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辰时初刻出的官驿,一个人,往西去了。”
书卷从手中滑落,掉在铺着厚绒毯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陈慕羲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那骤然变得急促而压抑的呼吸,泄露了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走了。
真的走了。
按照他亲手为她铺就的,那条通往寂静与遗忘的路。
他应该感到放心才对。寒山寺远离金陵,环境清幽,没有纷争,没有流言,她会很安全。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也是最好的一件事。
可是,为什么心口会这么痛?像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空洞洞、冷飕飕的缺口,任凭炭火再旺,也无法温暖分毫。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独自一人,提着小小的包袱,走在萧瑟的秋风中,额上的疤痕在灰白的天光下若隐若现,一步步,走向那青灯古佛的寂寥余生。
是他,亲手将她送到了那里。
“少爷……”墨泉看着他骤然失血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不忍,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陈慕羲缓缓抬起手,摆了摆,示意他出去。
墨泉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他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他慢慢俯身,捡起掉落的《春秋》,指尖拂过冰冷的封面。圣贤之道,家国天下,此刻都变得如此遥远而虚幻。
这满室的暖意,这锦绣的前程,这看似稳固的一切,都填补不了那个因为她离开而骤然出现的、巨大的空洞。
空庭寂寂,唯余冷香。
第九十三章 山门
寒山寺坐落在金陵城西二十里外的一座小山坳里,远离官道,香火寥落。林素问抵达山脚下时,已是午后。秋日的阳光有气无力地照在蜿蜒而上的石阶上,两旁是枯黄的杂草和落光了叶子的树木。
她停下脚步,微微喘息。身体虽已恢复大半,但长时间的步行依旧让她感到疲惫。她抬头望去,青灰色的山门掩映在萧疏的林木之间,显得古朴而冷清。
深吸一口气,她抬步踏上石阶。石阶上布满青苔,湿滑难行。她走得很慢,很小心,仿佛每一步都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山风吹过,带着山林特有的清寒和枯叶腐败的气息,卷起她单薄的衣袂。额上那道疤痕被风一吹,隐隐发凉。
终于,她走到了山门前。门楣上“寒山寺”三个字已然斑驳褪色。一个小沙弥正在门前扫地,看到她这个陌生的女客,愣了一下,双手合十,稚声问道:“女施主,有何贵干?”
林素问还了一礼,声音平静而干涩:“小师傅,我欲拜访慈安堂的住持师太。”
小沙弥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好奇她苍白的脸色和额上的疤痕,但并未多问,只是道:“女施主请随我来。”
跟着小沙弥穿过同样冷清的前殿,绕到寺庙后方,一处更为僻静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院门上方悬挂着一块旧匾,上书“慈安堂”三字。
小沙弥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一位身着灰色僧袍、面容清癯、眼神慈和的中年师太走了出来。
“施主便是林小姐?”师太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林素问点了点头,垂下眼睑:“信女林素问,走投无路,恳请师太收容。”
师太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所有的悲苦与挣扎。她轻轻叹了口气:“阿弥陀佛。世间皆是苦海,能寻一处清净,亦是缘分。既来了,便安心住下吧。”
没有过多的盘问,没有世俗的打量,只有这简单而慈悲的接纳。
林素问心中一酸,眼眶微热,深深一拜:“多谢师太。”
她跟着师太走进慈安堂。院内果然极为清静,几间朴素的禅房,一个小小的佛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
这里,将是她余生的囚笼,也是她最后的避难所。
山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红尘万丈,也隔绝了……所有关于他的念想。
第九十四章 秋闱
金陵贡院,号舍森列,气氛肃杀。三年一度的秋闱,在深秋的寒风中拉开了序幕。
陈慕羲坐在狭小的号舍内,面前是刚刚发下的试题纸。冰冷的空气透过薄薄的板壁缝隙钻入,呵出的白气在笔尖萦绕不散。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却迟迟未能落下。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走向山门的单薄背影,浮现出她额上那道在秋风中若隐若现的疤痕,浮现出她可能正在那清冷佛堂里,对着青灯古佛,默默诵经的模样……
心绪如同被狂风搅乱的池水,难以平静。
“定心,凝神。”他在心中默念,强迫自己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
目光重新聚焦在试题上。是策论,题目关乎漕运利弊与革新。这个题目,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瞬间将他拉回到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夜——密室中的账册,逃亡路上的鲜血,朝堂上的惊雷……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笔尖落下,不再是少年人充满理想色彩的空泛议论,而是带着切肤之痛和深刻洞察的犀利剖析。他将自己对漕运积弊的了解,对官场黑幕的认知,对民生艰难的体察,尽数融于笔端。字字铿锵,句句沉郁,如同浸透了血与火的谏言。
号舍外,巡场的衙役脚步声规律地响起。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他写得很快,很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情感、所有无法言说的痛苦与不甘,都倾注在这方寸试卷之上。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搁下笔,看着满纸淋漓的墨迹,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秋闱终了。
他交出的,不仅仅是一份关乎前程的答卷,更像是一份对过往的祭奠,和一场与自己的诀别。
走出贡院时,天色阴沉,寒风凛冽。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前程已定,往事已矣。
第九十五章 何似
寒山寺的冬日,来得格外早些。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下,覆盖了山峦、殿宇和庭院,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素白。
慈安堂内,炭火微弱,空气清冷。林素问坐在窗边的蒲团上,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金刚经》,却并未诵读。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看着它们无声地落在枯枝上,落在石阶上,落在那个已然冰封的心湖上。
来到这里已近一月。日子过得简单而规律,晨钟暮鼓,斋饭诵经。师太待她宽和,寺中其他几位女居士也多是命运多舛之人,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种默契的疏离与平静。
身体的伤痕几乎已看不出痕迹,连额上的疤痕也淡成了浅浅一道粉白色的印子。可心里的那个洞,却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合,反而在日复一日的寂静中,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空洞。
她很少想起过去,或者说,她不敢想起。那些温暖的、悸动的记忆,如今回想起来,都带着一种尖锐的讽刺和无法言说的痛楚。它们像雪地里的余烬,看似熄灭,一触碰,却会烫伤指尖。
偶尔,她会听到山下传来的、极其模糊的钟声,或许是来自金陵城。那时,她的心会微微一动,随即又归于死寂。
他……现在应该已经考完秋闱了吧?以他的才华,定然高中。他会有锦绣的前程,会有门当户对的姻缘,会彻底忘记那个曾在他生命里短暂出现、却带来无数麻烦的罪臣之女。
这样……很好。
她低下头,看着经书上那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啊,爱恨情仇,功名利禄,不过都是幻影。这青灯古佛,这白雪寒山,或许才是真实的归宿。
只是,为何在这绝对的寂静与空无中,她偶尔还是会感到一丝……不甘?
窗外,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她轻轻呵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散开,如同一声无声的叹息。
何似在人间?
此身已在人间外,此心……又可曾真正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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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至九十五章,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