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雪寂
寒山寺的雪,下了整整三日。天地间唯余一片皑皑的白,将山路、殿檐、枯树都覆盖得严严实实,万籁俱寂,连鸟雀的踪迹都寻不见了。
慈安堂内,炭盆里的火微弱地跳动着,勉强驱散一隅寒意。林素问裹着一件灰扑扑的旧棉袍,坐在靠近窗边的蒲团上,手中是一卷抄录到一半的《心经》。墨迹在冰冷的空气里干得很慢,她的手指也冻得有些僵硬。
窗外,除了雪,还是雪。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流速,只有那一片亘古不变的、令人心慌的纯白。偶尔有寺中负责杂役的哑婆子蹒跚着走过庭院,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
她试图将全部心神沉浸在经文的字句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试图以此化解心头那挥之不去的滞涩与空洞。可那些梵音禅理,如同飘落在湖面的雪花,看似覆盖了一切,底下却依旧是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湖水。
她想起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不过是陈府暖阁里的雪景。窗外红梅映雪,室内暖香缭绕,她与沈氏对坐,手捧着手炉,听着沈氏温和地讲述金陵城里的趣闻轶事,偶尔提及她的慕羲表哥,语气里带着不动声色的赞许与期盼……
那时,她以为的人间,是那般温暖而安稳。
可如今,人间依旧在下雪,却已是截然不同的光景。这山寺的雪,冷得彻骨,静得骇人。
“林居士,”慈安堂的住持静安师太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声音平和,“天寒地冻,莫要久坐,仔细寒气入骨。”
林素问回过神,放下笔,起身合十行礼:“多谢师太关怀。”
静安师太看着她清减的面容和眼底那抹无法化开的郁色,轻轻叹了口气:“雪景虽美,看久了也伤神。后山有片梅林,这几日雪压枝头,正是好看的时候,居士若闷了,可去走走,只是路滑,要当心。”
梅林?
林素问的心微微一动。她点了点头:“是,师太。”
师太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林素问重新坐下,却再也无法静心抄经。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无边无际的白,心中那片死寂的雪原,似乎因着“梅林”二字,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第九十七章 梅踪
午后,雪势稍歇。林素问依着静安师太的指点,裹紧了棉袍,踏着厚厚的积雪,向后山走去。
山路果然湿滑难行,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寒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四周是压倒一切的寂静,唯有脚下积雪被踩实发出的“咯吱”声,清晰得有些刺耳。
绕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果然是一片梅林,虬枝盘错,枝头积着皑皑白雪,而那冰雪之下,竟有点点嫣红与嫩黄顽强地探出头来,是红梅与腊梅。冷香幽幽,混着冰雪的清冽气息,在这荒寂的山野间,固执地弥漫开来。
这倔强的生机,让林素问冰冷的心湖,泛起了一丝微澜。她走近一株开得正盛的红梅,伸手轻轻拂去枝条上的积雪,指尖触碰到那冰凉而柔韧的花瓣,一种久违的、属于生命的感觉,悄然复苏。
她沿着梅林中的小径缓缓前行,欣赏着这雪中独一份的绚烂。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梅林深处。
就在她驻足于一株形态奇古的老梅前,仰头看着那如血般殷红的花朵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一株梅树后,似乎有一角不同于雪色与梅色的……青灰色衣袂。
她的心猛地一跳!
有人?
在这人迹罕至的寒山后山,除了寺中僧侣,还会有谁来?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警惕地望向那个方向。那衣袂的主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一个身影从梅树后缓缓走了出来。
来人同样裹得严实,戴着挡雪的风帽,看不清面容,只能从身形判断是个男子。他站在离她数丈远的雪地里,隔着纷扬的细雪,静静地望着她。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林素问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这身形……这沉默的姿态……
是他吗?
可能吗?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试图从那低垂的风帽下辨认出熟悉的轮廓。风雪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那个身影,仿佛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影。
那人也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凝固在雪地里的雕像。许久,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她这个方向,微微颔首。
随即,他转过身,踏着积雪,步履沉稳而决绝,头也不回地向着梅林外走去,青灰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雪幕之后。
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林素问僵立在原地,如同被冰雪封冻。指尖还残留着梅花花瓣冰凉的触感,鼻腔里萦绕着冷冽的梅香,而那个消失的背影,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的心上。
是他。
一定是他。
他来了。
却又走了。
第九十八章 余香
那青灰色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仿佛从未出现过。梅林重归寂静,只有风过枝头,摇落簌簌雪粉。
林素问依旧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疯狂地奔涌起来,冲撞着她的四肢百骸。冷风灌入肺腑,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她却浑然未觉。
是他!陈慕羲!
他怎么会来这里?他是如何找到这寒山寺的?他来了多久?为何只是这样远远地看上一眼,便悄然离去?
无数个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冰冷的心湖底翻涌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向前追了两步,脚下积雪湿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扶住身旁冰冷的梅树树干,才勉强稳住身形。
追上去?追上去了又能如何?
问他为何不来相见?问他如今可还安好?问他……是否还记得旧日誓言?
不。
她不能。
那日在官驿门外听到的刻薄话语,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她心头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弱的火苗。她是罪臣之女,是身陷牢狱、声名有污之人;他是即将鹏程万里的世家公子,是陈府未来的希望。他们之间,早已云泥之别,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的悄然前来,这无声的一瞥,或许已是他所能做的极限。是告别?是确认?还是……一丝未曾完全泯灭的牵挂?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来了,又走了。如同这雪地里的惊鸿一影,留下无尽的怅惘和更加深刻的寂寥。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方才他站立之处旁边的梅枝。枝头的红梅依旧倔强地绽放着,冷香幽幽。那香气,似乎与他离去时带来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身上的清冽气息混合在了一起,萦绕不散。
这梅香,成了他来过唯一的证据。
也是横亘在他们之间,那冰冷而绝望的距离,唯一的见证。
她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树皮上,任由那冰冷的触感刺痛肌肤。泪水,终究还是无法抑制地,顺着冰凉的脸颊滑落,滴入脚下的积雪中,瞬间消失无踪。
余香犹在,人已天涯。
第九十九章 放榜
金陵城,贡院外的照壁前,人山人海,万头攒动。秋闱放榜,几乎是决定无数士子命运的时刻,空气中弥漫着极度的紧张、期盼与躁动。
陈慕羲没有亲自前去看榜。他独自一人坐在积玉轩的书房里,窗扉紧闭,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书案上摊着一本《道德经》,他却并未阅读,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庭院里那株落光了叶子、覆着薄霜的老树。
神色平静,无悲无喜。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难以抑制的狂喜呼喊,由远及近!
“中了!少爷!中了!头名!您是解元!解元公啊!”墨泉几乎是撞开门冲了进来,因为跑得太急,脸色涨红,气喘吁吁,眼中却迸发着耀眼的光芒,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
周嬷嬷跟在他身后,也是老泪纵横,双手合十,不住地念叨:“佛祖保佑!祖宗保佑!少爷高中了!高中了!”
解元?头名?
陈慕羲握着书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随即,他又缓缓松开,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极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没有少年得志的意气风发,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这个结果,在他意料之中。那篇浸透着血与火、痛苦与洞察的策论,若不能高中,才是怪事。
这解元的名头,像是一顶华丽而沉重的冠冕,稳稳地戴在了他的头上,也彻底将他钉在了“陈家嫡子”、“科举仕途”这条既定的轨道上。
从此,他的人生,将沿着这条被无数人期盼、规划好的道路,一路向前,再无旁骛。
门外的欢呼声、道贺声越来越近,显然是府中的仆役和下人们闻讯赶来。
陈慕羲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袍,对犹自沉浸在狂喜中的墨泉和周嬷嬷道:“准备一下,稍后要去祠堂告祭祖先。”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转身,推开书房的门,迎着外面涌来的、充满了谄媚与羡慕的目光,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了一丝符合身份的、矜持而温和的笑意。
锦绣前程,已在脚下。
只是这前程之路,为何走得如此……寂寥?
第一百章 归处
寒山寺的夜,比金陵城要漫长得多,也寂静得多。
林素问躺在禅房冰冷的板铺上,裹着单薄的棉被,辗转难眠。白日里梅林中那个青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反复在她眼前浮现。他沉默的凝视,他决绝的转身,他带来的那片刻惊心动魄的悸动与随之而来更深的冰冷,都让她无法安宁。
窗外,山风呼啸,卷着雪粒,敲打着窗纸,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知道,那或许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了。隔着风雪,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无声地,见了最后一面。
这样……也好。
总好过相见无言,泪眼凝噎。
总好过直面那物是人非、情随事迁的残酷。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皂角清苦气息的枕头里。泪水无声地浸湿了粗布枕面。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约传来了报晓的钟声,悠远、沉浑,穿透风雪,一声声,敲在人的心上。
天,快亮了。
她坐起身,披上棉袍,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外面依旧是漆黑一片,风雪未停。但那钟声,却像是一种召唤,一种指引。
她忽然想起静安师太昨日与她闲谈时,说过的一句话:“红尘万丈,苦海无边。放下执念,方得自在。林居士,你与佛门有缘。”
与佛门有缘?
是啊,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归处。斩断这三千烦恼丝,了却这红尘不了情。青灯古佛,晨钟暮鼓,将余生寄托于虚无的经文和永恒的寂静。
这念头一旦清晰,心中那翻涌不息的痛苦与挣扎,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漫上心头。
她关上窗户,重新坐回蒲团上,拿起那卷未抄完的《心经》,就着窗外透入的、微弱的雪光,提起了笔。
笔尖落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
“观”。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字迹依旧清秀,却仿佛带上了一种决绝的力量。
长夜将尽,风雪未休。
而她,似乎终于找到了这条荆棘之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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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至一百章,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