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剃度
寒山寺的清晨,风雪已停,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阳光透过云层,在雪地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慈安堂的佛堂内,香烛缭绕,气氛庄严肃穆。
林素问跪在冰冷的蒲团上,身上已换上了一套崭新的灰色僧袍。她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黑得惊人,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额上那道淡粉色的疤痕也愈发清晰。
静安师太手持剃刀,立于她身前,面容沉静,眼神悲悯。
“林素问,汝今剃发染衣,现僧相,乃为沙弥尼。当舍世俗恩爱,断除烦恼,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汝今能持否?”
林素问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脑海中,无数画面飞速闪过——父亲温和的笑脸,母亲担忧的眼神,弟弟稚嫩的呼唤,陈府荷亭的微风,假山洞穴里灼热的呼吸,牢狱中的黑暗与绝望,雪地里那个决绝的青灰色背影……
最终,所有画面都归于一片虚无的苍白。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弟子能持。”
静安师太微微颔首,口中诵念着经文,手中的剃刀落下。
一缕青丝,悄然飘落。
紧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
锋利的刀刃贴着头皮滑过,带来冰凉的触感。她能感觉到那些承载了太多记忆与情感的发丝,正一点点离开自己的身体。没有疼痛,只有一种灵魂被剥离般的空茫。
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那些纷纷扬扬落下的、如同她破碎过往的黑发。
当最后一缕发丝落下,她光洁的头皮暴露在清冷的空气中,微微泛着青光。额上那道疤痕,此刻再无遮掩,赤裸地呈现在佛前,像一道永恒的印记。
静安师太为她披上僧帽,声音温和而庄严:“从今日起,汝法号‘了尘’。了却红尘,心向菩提。”
了尘。
了却红尘。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佛前那跳跃的烛火上,眼神空洞而平静,仿佛真的已将万丈红尘,尽数抛却。
只是那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指,指甲却深深陷入了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
第一百零二章 红尘
陈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解元公的喜气,如同浓烈的酒香,弥漫在府邸的每一个角落。前来道贺的官员、士绅、亲友络绎不绝,陈鸿渐脸上难得地带着舒展的笑意,周旋于宾客之间,应对自如。
陈慕羲作为今日当之无愧的主角,身着簇新的锦袍,头戴玉冠,面容清俊,举止得体。他穿梭在喧闹的人群中,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恭维与赞誉,脸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温润如玉的笑容。
只是那笑意,却未曾真正抵达眼底。他的眼神,如同隔着一层薄冰,冷静地观察着这满堂的繁华与喧嚣,仿佛这一切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距离。
“慕羲兄高中解元,实乃我金陵文坛之幸事!日后必当蟾宫折桂,前程不可限量!”一位同年举人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敬酒。
陈慕羲含笑举杯,一饮而尽,酒液辛辣,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
“陈公子不仅文采斐然,更是年少有为,不知多少人家盼着能与府上结亲呢……”一位夫人笑着打趣,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在场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闺秀。
陈慕羲微微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语气依旧温和:“晚辈年纪尚轻,当以学业为重,婚姻大事,还需父母做主。”
他应对得滴水不漏,如同一个被精心设置好程序的木偶,完美地扮演着“陈府嫡子”、“新科解元”应有的角色。
只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他的目光才会偶尔投向窗外,投向那被高墙围困的、灰蒙蒙的天空。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那座被白雪覆盖的寒山,飘向那个……或许已然青灯古佛的身影。
他知道,墨泉今早去了寒山寺。此刻,应该已经回来了。
喧嚣的喜宴持续了整整一日。直到夜幕降临,宾客渐渐散去,陈府才重归宁静。
积玉轩内,红烛高烧。陈慕羲褪下那身象征着荣耀与束缚的锦袍,换上了一身素净的常服。墨泉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
“少爷……”墨泉的声音有些沙哑,“寒山寺那边……林小姐她……今日……剃度了。”
陈慕羲正在系衣带的手,猛地一顿。指尖停留在冰冷的玉扣上,许久没有动作。
烛火跳跃了一下,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剃度……
这两个字,像最终落下的铡刀,斩断了他心底最后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期盼。
她终究……还是选择了那条路。
用最决绝的方式,为他们之间那段孽缘,画上了一个彻底的句号。
他缓缓系好衣带,动作慢得近乎凝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一丝波澜都看不到。只有那骤然变得深沉的呼吸,和眼底那瞬间碎裂又迅速重归死寂的冰层,泄露了他内心那场无声的海啸。
“知道了。”他最终只吐出这三个字,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寒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散了满室的酒气和暖意,也吹动了他额前垂落的几缕碎发。
窗外,是金陵城繁华的夜景,万家灯火,璀璨如星。
而这红尘万丈,于他而言,从此刻起,似乎真的……再无颜色。
第一百零三章 空门
寒山寺的夜,比以往更加寂静。风雪过后,月光清冷地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幽蓝的光晕。
了尘——曾经的林素问,如今的法号——独自坐在禅房的窗前。僧帽之下,是光洁的头皮,额上那道疤痕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莹白。她身上穿着宽大的灰色僧袍,整个人仿佛都融入了这清冷孤寂的夜色中。
剃度时的场景,依旧在脑中回放。落发时的空茫,静安师太庄严的诵经声,以及心底那最后一丝被强行斩断的、如同丝线般细微的牵念……
一切都结束了。
她抬起手,轻轻抚过自己光洁的头顶,触感陌生而冰凉。从此,青丝烦恼,与她再无瓜葛。
目光落在窗外那轮凄清的明月上。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过山峦、殿宇,也流淌过她空寂的心田。
她试图去回想佛经上的句子,试图用禅理来填充这巨大的空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可是,那些字句此刻念来,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它们像飘落在冰面上的雪花,无法渗透,无法融化。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雪地里那个青灰色的背影。他为何要来?那无声的一瞥,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告别?是确认?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释怀的余情?
她不知道,也不愿再去深究。
既然选择了空门,便该万缘放下。
只是,这“放下”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如同剜心剔骨。
她拿起放在枕边的那支珍珠步摇。这是她唯一带入空门的“俗物”。冰凉的珠光在月色下流转,映照出过往那些短暂而美好的瞬间,也映照出她此刻苍白而麻木的脸。
看了许久,她最终将步摇用一块干净的灰布仔细包裹好,走到禅房角落那个小小的、属于她的木箱前,将其放在了最底层。
如同埋葬了过去的自己。
关上箱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从此,世间再无林素问。
只有寒山寺僧尼,了尘。
她回到窗前,重新跌坐入蒲团,闭上双眼,双手合十,试图进入禅定的状态。
月光依旧冷冷地照着她,照着她光洁的头颅,照着她紧闭的眼睑下那微微颤动的睫毛,照着她那颗看似已然沉寂、内里却依旧波涛暗涌的心。
空门易入,心魔难除。
第一百零四章 殊途
陈府祠堂,香烟袅袅,庄严肃穆。陈慕羲身着素服,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进行着秋闱高中后的告祭之礼。
陈鸿渐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儿子挺拔却透着一丝孤峭的背影,目光复杂。解元之功,光耀门楣,他自然是欣慰的。可不知为何,看着儿子那过于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沉寂的侧脸,他心中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这个儿子,似乎在那场变故之后,彻底变了。不再是那个会因一句训斥而惶恐、会因一句夸赞而欣喜的少年。他变得深沉,内敛,将所有情绪都掩藏在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具之下,让人看不透,猜不着。
祭礼完毕,陈慕羲缓缓起身,转向父亲。
“父亲,”他的声音平静无波,“秋闱已毕,孩儿想外出游学一段时日,增广见闻,以备明春会试。”
陈鸿渐眉头微蹙:“会试在即,正当闭门苦读,精研时文策论,何须远游?”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陈慕羲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江南文风鼎盛,苏杭之地,更是人才辈出。孩儿想去看看,外面的天地,与金陵有何不同。”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视着父亲:“况且,经此一事,孩儿觉得,有些道理,并非只在书本之中。”
陈鸿渐被他最后那句话噎了一下,自然明白他意指何事。他看着儿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知道再多的阻拦也是徒劳。这个儿子,羽翼已丰,心志已坚,再也不是他能轻易掌控的了。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挥了挥手:“既你意已决,便去吧。多带些人手,早去早回,莫误了会试之期。”
“谢父亲。”陈慕羲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却透着疏离。
退出祠堂,走在长长的回廊下。冬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游学,是他早就计划好的离开。他需要离开这座禁锢了他太多记忆的城市,需要去更广阔的天地里,寻找某种……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答案,或者仅仅是……喘息之机。
他知道,在另一条路上,那个人也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
青灯古佛,白雪寒山。
科举仕途,万里江河。
从此,他们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殊途,不同归。
第一百零五章 雪泥
陈慕羲离开金陵那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冬日暖阳懒洋洋地照着,积雪初融,屋檐下滴着水,街道上泥泞不堪。
没有盛大的送别,他只带了墨泉和两名稳妥的护卫,一辆简朴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陈府的侧门。
马车碾过泥泞的街道,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陈慕羲坐在车内,闭目养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当马车驶近西城门,即将离开这座生于斯、长于斯,承载了他所有爱恨痴缠的城市时,他却忽然睁开了眼睛,沉声道:“停车。”
马车缓缓停在路边。
他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寒冷的空气夹杂着泥土和雪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站在车旁,目光越过低矮的城墙,投向西方那连绵起伏、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遥远的山峦轮廓。
那里,是寒山寺的方向。
目光仿佛穿透了数十里的距离,看到了那座被白雪半掩的古刹,看到了那寂静的慈安堂,看到了那个……青袍落发、跪坐佛前的身影。
了尘。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陌生的法号,舌尖尝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从此以后,她是方外之人,了却红尘。
他是宦海浮沉,身不由己。
他们就像这雪后泥泞道路上的车辙与脚印,曾经有过短暂的交集,留下过深刻的印记,但最终,都会被时光的风雪与新覆的泥土,一点点掩盖,抹平,直至了无痕迹。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他静静地站立了许久,直到墨泉在一旁轻声提醒:“少爷,时辰不早了,该启程了。”
他这才收回目光,转身,毫不犹豫地登上马车。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马车再次启动,向着城外,向着未知的远方,辘辘驶去。
车轮碾过积雪初融的泥泞道路,留下两道清晰却注定很快会消失的辙印,蜿蜒着,通向迷茫的前路。
雪泥鸿爪,转瞬即逝。
而那只飞鸿,已然振翅,奔赴他的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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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至一百零五章,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