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行舟
京杭大运河,如同一条墨绿色的玉带,在冬日的原野上蜿蜒铺展。陈慕羲乘坐的客船,正扬帆北上。船头破开平静的河水,发出哗哗的轻响,两岸是飞速倒退的枯树、残雪和偶尔出现的萧索村落。
他独立船头,身披一件厚重的墨色斗篷,寒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不断拂动。离金陵越远,心头的滞涩感似乎并未减轻,反而被这辽阔的天地衬得愈发空茫。
运河。又是运河。
这条承载了帝国漕运命脉的水道,曾是他的噩梦,是他与庞籍殊死搏杀的战场,账册上那些冰冷的数字,曾浸透着鲜血与贪腐。而如今,他却又乘着它,奔赴另一场关乎前程的博弈。
命运,有时真是讽刺。
“少爷,外面风大,进舱里喝杯热茶吧。”墨泉拿着一件更厚的狐裘走出来,脸上带着担忧。自从离开金陵,少爷的话就更少了,常常这样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望着水面出神。
陈慕羲摆了摆手,目光依旧落在悠悠的河水上。河水浑浊,深不见底,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墨泉,你说这河水,日夜不息,流了千年万年,它记得住什么?又忘记了什么?”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墨泉愣了一下,挠了挠头:“这……流水无情,怕是什么都记不住,也什么都带不走罢。”
“是啊,流水无情。”陈慕羲低声重复了一句,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自嘲的弧度。
所以,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恨,那些生死相托的瞬间,在这无情的流水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浪花罢了。
客船驶过一处河道拐弯,视野豁然开朗。远处,水天相接,一片苍茫。几只寒鸦掠过灰蒙蒙的天空,发出凄厉的啼叫。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水腥味的空气。
前路漫漫,如这无尽的运河。
而他,只是一叶行舟,只能随波逐流。
第一百零七章 听禅
寒山寺的冬日,仿佛被拉得格外绵长。积雪未化,天地间一片素净的冷。
了尘——林素问的日常,被严格地框定在晨钟暮鼓、诵经念佛、洒扫庭院之中。她试图让自己的身心都沉浸在这规律的、近乎机械的修行里,以此对抗那无孔不入的回忆与空虚。
这日午后,静安师太召集慈安堂几位女尼在佛堂讲经,说的是《维摩诘经》中“心净则佛土净”的段落。师太声音平和,娓娓道来,试图阐释外在境遇皆由内心显现的道理。
了尘跪坐在众尼之中,垂眸静听。僧帽边缘露出光洁的头皮,额上的疤痕在佛前长明灯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柔光。
“……是故,若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师太的声音如同清泉,流淌在寂静的佛堂。
心净?
了尘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字。她的心,可曾真正清净过?
即便剃去了三千烦恼丝,换上了僧袍,住进了这方外之地,她的心,就真的能如同这雪后的寒山一般,一片洁白,了无牵挂吗?
不能。
那些过往的画面,总会在她最不经意的时候,如同水底的暗礁,骤然浮现,撞得她心头剧痛。父亲入狱时绝望的眼神,母亲弟弟不知所踪的担忧,牢狱中的黑暗与屈辱,还有……雪地里那个沉默的、青灰色的背影。
每一次想起,都像是在她已经结痂的心上,又重新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她努力按照师太的教导,观想这些不过是虚妄之相,是修行路上的魔障。可那痛苦是如此真实,如此具体,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了尘,”静安师太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神不宁,目光温和地看向她,“你眉宇间郁结未散,可是心中尚有挂碍?”
了尘猛地回过神,慌忙垂下头,低声道:“弟子愚钝,妄念纷飞,请师太教诲。”
师太轻轻叹了口气:“放下,非是强行遗忘,而是看清其本质,知其虚妄,方能不为其所缚。你需得直面它,观照它,而非逃避压制。”
直面?观照?
了尘咀嚼着这两个词,心中一片茫然。她该如何直面那彻骨的伤痛?该如何观照那已然逝去、永不可追的温暖?
讲经结束后,她独自一人留在佛堂,跪在蒲团上,望着那尊面容慈悲、眼神却仿佛洞悉一切痛苦的佛像,久久不语。
听禅易,悟道难。
心魔不除,纵处菩提场,亦是火宅。
第一百零八章 夜泊
客船在苏州码头停靠,补充食水,稍作休整。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苏州城的繁华与精致,与金陵的厚重截然不同。
陈慕羲婉拒了当地几位闻讯前来拜会、意图结交的士绅的邀请,只带着墨泉,两人如同寻常书生,漫步在苏州城的街巷之间。
河道纵横,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即便是在冬日,依旧能想象出春日里“人家尽枕河”的旖旎风光。丝竹之声隐隐从画舫中传来,吴侬软语,糯得人心头发软。
这是一个温柔富贵乡,足以让人忘却所有烦恼。
可陈慕羲走在其中,却只觉得格格不入。这满眼的软红十丈,这醉生梦死的喧嚣,都无法填补他心中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他们走到一座石桥之上,桥下河水映着两岸的灯火,流光溢彩。河风中带着水汽和脂粉的甜香。
“少爷,您看这苏州,可比金陵温柔多了。”墨泉试图找些话题,让少爷开心些。
陈慕羲扶着冰冷的石桥栏杆,望着桥下那被灯火搅碎的波光,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这眼前的繁华,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墨泉,”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有些飘忽,“你说,一个人若是心死了,待在金陵,和待在苏州,又或者……待在寒山寺,有什么分别?”
墨泉心中一紧,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陈慕羲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自顾自地低语道:“或许,并无分别。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承受同样的……虚无罢了。”
他说完,转身走下石桥,身影融入熙攘的人流。墨泉连忙跟上,看着少爷那在灯火阑珊处显得格外孤寂的背影,心中一阵酸楚。
夜泊苏州,停靠的是船,停靠不了的,是那颗无所归依的心。
第一百零九章 寒钟
寒山寺的夜钟,总是在子时敲响。沉浑、悠远,一声声,穿透寒冷的夜色,回荡在空寂的山谷之间,仿佛能涤荡尽世间所有的烦恼。
了尘躺在禅房冰冷的板铺上,僧袍裹得紧紧,却依旧抵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她睁着眼,望着窗外被雪光映得微亮的夜空,听着那一声声仿佛敲在心上的钟鸣。
“咚——”
“咚——”
“咚——”
每一声,都像是一种拷问。拷问她的信仰,拷问她的决心,拷问她是否真的能够“放下”。
白日里静安师太的话,犹在耳边。“直面它,观照它。”
她尝试着,不再逃避那些翻涌而上的记忆。她任由父亲慈祥的笑脸、母亲温柔的叮咛、弟弟顽皮的身影在脑中浮现,也任由牢狱的黑暗、衙役的粗暴、额上伤口的剧痛再次侵袭感官。
最后,是那个雪地里的背影。青灰色的,沉默的,决绝的。
当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时,她不再抗拒,只是静静地感受着那撕心裂肺的痛楚,观照着那颗在痛苦中挣扎、颤抖的心。
奇怪的是,当她不再试图压制和逃避时,那极致的痛苦反而渐渐平息下来,化作一种深沉的、无边无际的悲哀。
原来,这就是“直面”。
原来,这就是“观照”。
看清了,也就……接受了。
接受家破人亡的惨痛,接受牢狱之灾的磨折,接受那段情愫的无疾而终,接受这命运所有的馈赠与剥夺。
钟声还在继续,一声声,如同佛陀的低语。
她缓缓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浸入粗糙的枕巾。但这泪水,不再是因为不甘和怨恨,而是带着一种释然般的悲伤。
寒钟入耳,悲心渐平。
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
第一百一十章 天涯
陈慕羲的马车离开了苏州,继续北上。他没有选择便捷的运河官船,反而时常弃舟登岸,穿行于江南的市镇乡村之间。他去看桑田农舍,去听市井俚语,去观察漕运改革在基层的推行,去体会这帝国最细微的脉搏。
他的面容依旧清俊,但眉宇间那份属于世家公子的骄矜之气,却在不知不觉中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沉稳与洞察。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埋首经书的举子,更像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
这一日,他们行至一处名为“枫桥”的古镇。镇外有古运河支流穿过,一座古老的石拱桥横跨水上,桥畔有座小小的驿站,几株老枫树在冬日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站在枫桥之上,望着脚下悠悠流逝的河水,陈慕羲忽然想起唐人张继那首著名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寒山寺……
那个他刻意回避,却又无时无刻不盘踞在心头的名字,再次被这首诗勾连出来。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他仿佛能听到那沉浑的钟声,穿越数十里的时空,悠悠传来,敲打在他漂泊的客船上,也敲打在他孤寂的心上。
他与她,一个在客船,一个在古寺;一个行遍天涯,一个固守青灯。听着同样的夜半钟声,却早已身处两个再也无法交汇的世界。
天涯,原来并非指地理的距离。
而是心与心之间,那一道无法逾越的、名为“现实”与“选择”的鸿沟。
他站在桥上,许久未动。冬日的风吹动他墨色的斗篷,猎猎作响。
前路依旧漫长,会试,仕途,家族……无数未知在等待着他。
而那个在寒山寺听禅的人,也将在她的道路上,继续她的修行。
从此,天涯陌路,各安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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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至一百一十章,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