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病檀
春寒料峭,残雪消融的泥泞尚未干透,寒山寺后山的几株老梅却已绽出了新蕊,疏疏落落的粉白点缀在黝黑的枝干间,带来一丝微弱的春意。
了尘提着半满的水桶,从山泉边蹒跚走回慈安堂。冰冷的泉水溅湿了她灰色的僧裤脚踝,寒意刺骨。自开春以来,她便觉得身子有些不适,时常咳嗽,夜间盗汗,人也愈发清减。静安师太为她诊过脉,只说是忧思伤脾,气血两亏,开了几副温补的方子,嘱咐她好生将养。
将水倒入厨房的大缸,她直起腰,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让她不得不扶住冰冷的缸沿,咳得弯下了腰,肺叶如同被撕裂般疼痛。好一会儿,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喘才渐渐平息,她喘息着,抬手抹去眼角因剧烈咳嗽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却看到袖口上沾染了一抹刺目的殷红。
是血。
她怔住了,看着那抹鲜红在灰布僧袖上慢慢洇开,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一朵残梅。
死亡,这个曾经在牢狱中与她擦肩而过的阴影,似乎又一次悄无声息地逼近了。她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解脱。了却这病痛缠身的皮囊,也了却这无尽无休的、看似平静实则暗涌的心狱。
“了尘,”静安师太不知何时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袖口的血迹,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你的病……似乎比老尼想的要重些。寺中药物简陋,不如……”
“师太,”了尘打断她,声音因咳嗽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淡然,“弟子很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能早登极乐,面见佛祖,亦是弟子的造化。”
她提起空了的木桶,向师太微微躬身,便转身向自己的禅房走去。背影单薄,步伐却异常沉稳。
静安师太看着她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年轻的女居士,心性之坚韧,远超常人,可也正是这份过于沉重的坚韧,如同绷得太紧的弦,终有断裂的一日。
禅房内,了尘点燃了一炷劣质的檀香。烟雾袅袅升起,带着一股沉闷的、略带霉味的气息,并非佛门常见的清冽,反而更像是一种……腐朽前的预兆。
病骨支离,檀香沉郁。
春寒料峭中,生命如同风中之烛,摇曳不定。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京华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陈慕羲的马车,终于驶入了大明朝的统治中心——北京城。
高耸的城墙,巍峨的城门,川流不息的人潮车马,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属于帝都的庄严与喧嚣,瞬间将江南的婉约与金陵的厚重都比了下去。空气中弥漫着北方特有的干燥尘土气息,还夹杂着各种香料、牲口和人群混杂的复杂味道。
墨泉好奇地掀开车帘一角,瞪大了眼睛看着外面的一切,啧啧称奇:“少爷,这京城,可真气派!”
陈慕羲坐在车内,神色平静。他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着那陌生的、充满权力气息的街景,心中并无多少初来乍到的兴奋,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沉寂。
会试在即,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精英士子汇聚于此,只为在那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科举场上,博一个出身。他下榻在城南一处较为清静的会馆,这里住的也多是江南来的举子。
安顿下来后,他并未像其他士子那般急于四处拜会座师、结交同年,或是流连于京城的繁华胜景。他大多时间只是待在会馆的房间内,温习经义,研读近年的时政策论。偶尔出门,也是去琉璃厂的书肆淘换些孤本典籍,或是去国子监外感受一下最高学府的气息。
他的沉稳与低调,在众多或焦躁、或张扬的举子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日晚间,他正在灯下阅读一份关于北疆军务的邸报抄本,墨泉端着茶水进来,脸上带着些愤愤不平:“少爷,您听说了吗?今日有几个北地的举子在茶楼里大放厥词,说咱们江南文风浮华,只会吟风弄月,于经世致用一道远逊北地,还说此次会试,头名定然出自北地……”
陈慕羲头也未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邸报上关于屯田利弊的分析上。
“少爷!您就不生气?”墨泉有些急了。
陈慕羲这才放下邸报,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口舌之争,有何意义?考场之上,自见分晓。”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那些争议与他毫无关系。只有那握着茶杯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许。
京华烟云,群英荟萃。
在这更大的舞台上,他需要的不是意气,而是绝对的实力,和一颗冰封般冷静的心。
第一百一十三章 晚课
寒山寺的春日,似乎也比别处来得更晚些。山寺周围的树木才刚抽出嫩绿的芽苞,夜晚依旧寒气深重。
了尘的病,时好时坏。咳血的症状并未持续,但低热和盗汗却缠缠绵绵,挥之不去。她的身体愈发虚弱,原本就清瘦的脸颊更是凹陷下去,显得那双曾经灵动如今却沉寂如古井的眸子格外的大。
但她依旧坚持着每日的功课。晨诵,午斋,晚课,洒扫,一样不落。
这日晚课,她跪坐在佛堂的蒲团上,与寺中众尼一同诵念《地藏菩萨本愿经》。梵音低回,在空旷的殿宇中盘旋。她双手合十,嘴唇翕动,跟着众人一起念诵,声音微弱而沙哑。
“……若有众生,伪作沙门,心非沙门,破用常住,欺诳白衣,违背戒律,种种造恶,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当念到“伪作沙门,心非沙门”时,她的声音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自己呢?剃度出家,身披僧袍,口诵佛号,可她的心,是否真的皈依了?还是依旧困在往事的牢笼里,看似平静,实则从未真正放下?
那雪地里的背影,那珍珠步摇的微光,那牢狱中的绝望……依旧会在夜深人静时,如同潮水般涌来,啃噬着她看似坚固的修行。
她算不算是……“伪作沙门”?
一股深沉的自我怀疑和罪恶感,悄然攫住了她。她感到一阵眩晕,佛堂里的长明灯光在她眼前晃动、模糊,诵经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
她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软肉,试图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晚课终于结束。她随着众人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出佛堂。春夜的冷风一吹,她忍不住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慌忙用袖子掩住口鼻。
回到禅房,她瘫坐在冰冷的蒲团上,许久没有动弹。油灯如豆,将她消瘦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不定,如同她风中残烛般的生命,和那始终无法安放的灵魂。
晚课诵经,能否涤净这满身的业障与妄念?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条路,她只能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第一百一十四章 棘闱
北京,贡院。号舍如蜂巢般密集排列,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三年一度的会试,就在这暮春时节拉开了帷幕。
陈慕羲提着考篮,按照号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狭小的号舍,仅容一人转身,一张板床,一张书案,便是全部。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汁、灰尘以及无数士子留下的、混合着希望与绝望的复杂气息。
他平静地放下考篮,铺开纸墨。相比于秋闱时的愤懑与孤注一掷,此刻的他,内心如同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波澜不惊。
试题发下。依旧是经义、策论。经义考的是《春秋》微言大义,策论则关乎吏治清廉与边患防御。
他提笔,蘸墨,凝神片刻,便开始作答。笔走龙蛇,文思泉涌。经历过生死,见识过官场最底层的黑暗与最高层的倾轧,他笔下的文字,早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与空泛,变得沉郁顿挫,鞭辟入里。尤其是那篇吏治策论,结合他亲身经历的漕运贪腐案,字字如刀,直指时弊,却又引经据典,提出切实的革新之策,既有书生的锐气,又不失沉稳老练。
号舍外,巡场的兵丁脚步声沉重而规律。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他写得很快,也很从容。仿佛不是在参加一场决定命运的考试,而是在完成一件早已了然于胸的作品。
当最后一道策论答完,他搁下笔,看着满纸淋漓却工整的墨迹,轻轻舒了一口气。
没有欣喜,没有期待,只有一种使命达成的疲惫与空茫。
走出贡院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古老的帝都镀上了一层金边。无数士子涌出贡院,或喜或悲,或激动或沮丧,人生百态,尽显于此。
陈慕羲穿过熙攘的人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棘闱已过,结果如何,已非他所能掌控。
他抬起头,望向西方那最后一抹绚丽的晚霞。
天涯之外,那个人,此刻又在做什么?
第一百一十五章 落花
春深似海,寒山寺周围的草木终于彻底焕发了生机,绿意葱茏,野花星星点点地开放在山路旁。连慈安堂那方小小的庭院里,一株无人照料的桃树,也稀稀落落地绽开了几朵浅粉的花。
了尘的病,却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里,急转直下。咳嗽愈发剧烈,低热不退,人已瘦得脱了形,宽大的僧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静安师太亲自煎了药,守在她身边,眼中充满了无奈与悲悯。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了尘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她靠在禅房的窗边,望着庭院里那株开花的桃树。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竟让她有了一丝虚幻的血色。
几片桃花瓣,被微风拂落,打着旋儿,飘落在窗台上,带着一种凄艳的美。
她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拈起一瓣。花瓣柔软而冰凉,带着淡淡的香气。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她无意识地低吟出《葬花词》中的句子,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她这一生,何尝不像这落花?曾经也是枝头绽放的娇蕊,却终究抵不过命运的风霜雨雪,零落成泥。
她并不觉得多么悲伤,反而有一种即将抵达终点的释然。这具饱受折磨的皮囊,这缕无所归依的魂魄,终于快要得到安息了。
她转过头,看向坐在一旁默默诵经的静安师太,努力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师太……多谢您……这些时日的……照拂……”
静安师太停下诵经,看着她,眼中泪光闪烁:“了尘……”
“弟子……恐怕要先走一步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微弱,“若有来世……愿生……寻常百姓家……再无……纷扰……”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投向那株桃树,投向那碧蓝如洗的天空,眼神渐渐涣散,最终,缓缓闭上了眼睛。
拈着桃花瓣的手,无力地垂落。
那瓣桃花,悄然飘落在地,无声无息。
春尽江南,芳魂杳杳。
落花入泥,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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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至一百一十五章,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