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青琐
紫禁城午门的阴影下,新任翰林院修撰陈慕羲身着鸂鶒补服,随着引路的太监,第一次踏入这帝国权力的核心区域。青石板铺就的甬道漫长而幽深,两侧是高耸的朱红宫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余下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
翰林院位于文华殿侧,虽非六部九卿那般执掌实权,却清贵无比,乃储相之所,非一甲进士及第者不得入。院中古柏参天,环境清幽,然而这清幽之下,涌动的却是最敏锐的政治暗流。
陈慕羲被分配整理前朝实录,工作看似枯燥,却是了解朝局变迁、揣摩圣意的绝佳途径。他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字斟句酌,从那些看似平淡的记载里,梳理着派系脉络,权力更迭。他沉静少言,行事稳妥,不过月余,便以过人的记忆力和精准的见解,赢得了掌院学士的暗自赞许。
然而,这青琐之地,亦是是非之场。同僚之中,有真心向学之辈,亦有汲汲营营之徒。他年轻位高,又深得座师(主考官)赏识,难免招来嫉妒与揣测。试探、拉拢、乃至隐晦的排挤,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缠绕而来。
他皆以不变应万变。谨言慎行,不结党,不妄议,将所有精力投入公务与典籍之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洞察力,让他在这步步惊心的环境中,如同一块温润却坚硬的玉石,逐渐站稳了脚跟。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独处於翰林院那间狭小的值房时,他搁下朱笔,揉着酸涩的眉心,望向窗外被宫墙切割成四方形的、墨蓝色的夜空时,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便会悄然漫上心头。
这青琐丹墀,多少人梦寐以求。
可这其中的清冷与束缚,又有几人能知?
第一百二十二章 行脚
了尘的行脚,并无既定路线,心之所向,便是路途。她渡过长江,一路向北,山川风貌逐渐由江南的婉约转为北地的苍茫。
这一日,她行至黄河岸边。时值盛夏,河水浑浊湍急,挟带着大量泥沙,如同一条咆哮的黄色巨龙,奔涌向东。岸边是广袤的、因河水泛滥而显得贫瘠的土地,稀稀落落地分布着一些低矮的土坯房。
她在河边一处高地驻足,望着那奔腾不息的河水,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带着土腥味的水汽。与江南运河的温顺不同,这条母亲河充满了野性与力量,也带来了无尽的苦难。她看到岸边有渔民在修补破旧的渔网,脸上刻满了风霜与愁苦;看到远处有农人在龟裂的土地上艰难地劳作。
心中并无悲悯,亦无感慨,只有一种深沉的观照。观照这天地之伟力,观照这众生之业力。
她在附近一个遭受过水灾的小村庄外停了下来。村中房屋倒塌大半,幸存的人们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她寻了一处废弃的土地庙安身,白日里便去帮助村民清理废墟,照料伤病。她话不多,只是默默地做事,动作轻柔而稳妥。
起初,村民们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貌美却剃度出家的女尼充满好奇与戒备。但见她并无恶意,且略通医理,能为孩童诊治些简单的头疼脑热,便也渐渐接纳了她。
夜晚,她便在破庙中跌坐,听着远处黄河隐隐的涛声,和村中偶尔传来的、压抑的哭泣声。
佛法并非远离人间烟火。在这苦难的土地上,在这最真实的生老病死面前,她所修持的“空性”,似乎有了更具体的意义。
行脚万里,不为超度他人,只为在万丈红尘中,验证那颗是否真的已然“了尘”的心。
第一百二十三章 暗流
翰林院的日子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时值北疆鞑靼屡犯边境,朝中关于战与和的争论日趋激烈。以兵部尚书为首的主战派,力陈朝廷当整饬军备,主动出击,以扬国威;而以内阁首辅为代表的主和派,则强调国库空虚,民生凋敝,应以防守为主,伺机议和。
陈慕羲因在整理前朝实录时,对边务史料尤为留意,加之其策论中曾论及边患,见解独到,竟被掌院学士点名,参与草拟一份关于边务钱粮核算的条陈。
这看似是一项寻常的文书工作,实则却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条陈中的数据与倾向,稍有不慎,便可能被某一方引为攻讦另一方的利器。
他闭门数日,查阅了大量户部、兵部的档案,仔细核算历年军费开支、屯田收益、互市得失。他下笔极其谨慎,只罗列经过反复核验的数据,分析利弊,却不做明确的倾向性结论,将最终的判断留给上位者。
条陈呈上,因其数据详实,逻辑清晰,立论公允,竟同时得到了主战与主和两派中部分务实官员的认可。然而,这也让他彻底进入了某些人的视线。
这日散值后,一位与他同年、如今在都察院任职的御史邀他饮酒。酒过三巡,对方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慕羲兄才华横溢,深得掌院大人赏识,如今又蒙圣上青眼,前途不可限量啊。只是……这朝堂之上,光有才华还不够,还需懂得……审时度势。”言语之间,隐隐有拉拢之意。
陈慕羲端着酒杯,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道:“王兄过誉了。慕羲入仕日浅,唯知尽忠职守,上报君恩,下安黎民,至于其他,非我所长,亦非我所愿。”
他态度温和,言辞却滴水不漏,将那试探轻轻挡了回去。
那御史见他如此,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而谈论起诗词歌赋。
陈慕羲知道,这只是开始。他如同一叶扁舟,已然驶入了宦海最深、最险的漩涡之中。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暗流涌动,身不由己。
第一百二十四章 福田
黄河边的村落,在经历了最初的混乱后,渐渐有了一丝重建的生机。了尘依旧留在那里,她不再仅仅帮助清理废墟,而是开始引导村民利用河边淤积的肥沃泥土,尝试种植一些生长周期短、耐贫瘠的作物。
她并非农学专家,只是凭着幼时在闺阁中翻阅杂书得来的一点零星知识,以及一种源于内心清明的直觉。她选择地块,教授简单的堆肥方法,耐心示范。村民们将信将疑,但见她态度诚恳,且不辞劳苦,便也跟着尝试。
她自己也辟了一小块地,亲手播种,浇水,除草。烈日将她光洁的头皮晒得微微发红,汗水浸湿了灰色的僧袍,泥土沾满了她的手脚。她并不以为苦,反而在劳作中,感受到一种与土地、与生命最直接连接的踏实与宁静。
偶尔有孩童围在她身边,好奇地看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师父”。她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用简单的语言,给他们讲述一些佛教的小故事,教他们辨认田间的草药。她的声音平和,眼神温柔,让孩子们不由自主地亲近。
夜晚,她依旧在破庙中禅坐。身心虽疲惫,精神却愈发饱满。她渐渐明白,静坐观心是修行,这躬身劳作、利益众生,亦是修行,是广种福田。
一日,她正在田间查看秧苗长势,忽听得村口传来一阵喧闹。原来是一伙流窜的溃兵,欲进村抢掠。村民惊慌失措,青壮年手持农具,与溃兵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了尘放下锄头,缓缓走向村口。她步履从容,面容平静,灰色的僧袍在夏日的热风中微微飘动。
她走到双方之间,双手合十,对着那些面露凶光的溃兵,声音清越而平和:“阿弥陀佛。诸位施主,刀兵乃不祥之器,徒造恶业。村中皆是贫苦百姓,并无余财。何不放下屠刀,各自求生?”
她的出现,她那异于常人的平静,让那些溃兵愣住了。为首的小头目看着她光洁的头颅和清澈无波的眼睛,竟一时说不出狠话。
最终,那伙溃兵悻悻而去。
村民围住了尘,感激涕零。她却只是微微摇头,转身回到那片她亲手开垦的田地旁,继续低头劳作,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福田广种,悲心如水。
不动干戈,而化戾气为祥和。
第一百二十五章 抉择
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皇帝召见了新任的翰林院修撰陈慕羲。
这不是例行的君臣奏对,而是单独陛见。陈慕羲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垂首屏息,能清晰地感受到御座上那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他的肩头。
“陈爱卿,”皇帝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前日所呈边务条陈,朕已看过。数据详实,见解亦算公允。如今北疆局势紧张,朕欲选派干练官员,前往宣府、大同等地,督理军储,安抚流民,并暗中查访边将是否恪尽职守。此差事艰苦,且责任重大,爱卿可愿往?”
督理军储,查访边将!
这不是翰林院清贵的文墨工作,而是直接介入边务,身处险地的实务!做好了,自然是莫大的功绩;可一旦有所差池,或是卷入边将之间的纷争,便是万劫不复。
而且,皇帝此举,意味深长。是真正看重他的才干?还是借此将他调离京城这权力中心?或是……一种更深的试探?
刹那间,无数念头在陈慕羲脑中闪过。他想起父亲期望的眼神,想起陈家未来的荣辱,想起京城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也想起……那黄河边上,在苦难中挣扎的百姓,和那个可能永远也寻不回的身影。
留在京城,按部就班,凭借探花的名头和自身的努力,或许也能稳步晋升。
前往边塞,风险巨大,却也是打破桎梏、真正施展抱负的契机。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而坚定,迎向皇帝深邃的眼眸,朗声道:“臣,愿往。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
没有犹豫,没有退缩。
皇帝看着他眼中那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与决绝,微微颔首:“好。朕准奏。即日启程。”
“臣,领旨谢恩。”
陈慕羲叩首,起身,退出暖阁。
当他走出乾清宫,重新站在灿烂的阳光下时,感觉背负在身上的某些无形枷锁,似乎松动了一些。
前路或许更加艰险,但这一次,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奔赴边塞,远离京华。
是危机,亦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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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至一百二十五章,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