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村镇记事:在石头与传说之间
清晨六点,我站在樊村庙岭的山脊上,雾像一条刚醒的河,从洛河峡谷里爬上来,漫过梯田,漫过石坎,最后漫过我的脚踝。脚下的“刘秀石”还留着昨夜的凉意,那几道凹痕——头、手、发辫——在雾里愈发清晰,仿佛一千九百多年前的刘秀仍枕着胳膊,替我守夜。我伸手去摸石面,露水先一步滑进指纹里,像替他回答:“别吵,再让我睡一炷香。”
山下的樊村正在醒来。第一缕炊烟从老高村的土窑洞冒出,笔直,像一根插进天空的香。宋村的公鸡把啼声甩过沟谷,撞在对岸鹿蹄山的石头墙上,又弹回来,变成回音。那石墙只剩半截,却仍旧固执地围出一座“城”,墙内翠柏绿得发黑,像不肯褪色的旧朝服。
我踩着露水下山,去寻“九龙洞”。路是新的,水泥,只容一车,像谁用铅笔在绿纸上狠狠划了一道。可路边偶尔露出的青石,仍带着《水经注》的体温——郦道元写过的鹿蹄山、半壁山,原来都蜷伏在这片浅山褶皱里。
洞口的香火比我想象的旺。玄武庙、老君庙、灵宫殿的遗址被简易棚子罩着,红绸子新得刺眼。卖香的老太太递给我三根,说:“给祖师爷磕头,下山不崴脚。”我学她合掌,却偷偷把香插进石缝,让烟自己去拜神仙。
半坡山就在对面,山顶的祖师爷庙只剩断墙,墙头却长出野山枣,红得透亮。我伸手想摘,指尖被刺扎了一下,血珠滚出来,像一粒微型朱砂。忽然明白,所谓“摩天寨上关公战祖师”的传说,不过是山与山在抢一缕风、一束光,抢不过,就互相咬一口,再各自长出庙宇,让后人来缝补。
午后,我回到樊村街。太阳把石板晒得发白,像一排排晒干的月亮。樊店水库的反光从山坳里跳过来,落在白大沟的屋脊上,瓦片瞬间变成鳞片。
我蹲在刘秀石旁啃烧饼,芝麻粒掉在石痕里,像给他撒一把星。远处,新修的文化广场正在放唢呐,声音像是从远古传来的呼唤,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据说能吹得梅花鹿回头。我听不懂,只看见声音把空气吹出褶皱,像熨斗熨过的绸,一浪一浪,把山、把村、把我也熨平。
傍晚,我爬上铁炉村的废弃土窑。窑口塌了半边,像一张没牙的嘴,却仍朝着洛河的方向张着。最后一抹霞光落在里面,把土墙照成琥珀,封存了谁的一生:纺车、瓦盆、金箅子、木梳,还有两盏据说夜里能照见五公里外的金灯——其实不过是月光落在石英板上,被一代又一代人擦亮。
我坐下,把脚垂进暮色。风从峡谷上来,带着伊川的烟火味,也带着白杨镇的清芳。它掠过我的头发,像替我梳理,又像替刘秀束好发辫。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历史,不过是石头记得的体温;所谓传说,不过是山替人做的一个梦;而所谓樊村,是梦与石头之间,
一条被脚步和炊烟反复缝补的裂缝。
我起身拍掉土,往山下走。月亮升起来了,像谁遗落的金镜子,刚好卡在龙头山的豁口。回头望,刘秀石仍躺在那里,侧身向北,仿佛在说:“走吧,你替我醒着,我替你睡着。”于是,我把剩下的路交给他,把未说尽的,交给下一次露水,以及下一次,被山风翻开的——新的早晨。
作者简介:闫红岩,河南省宜阳县人,曾先后任河北省诗友联谊报社记者、石家庄市少年智力开发报社特约通讯员、江西金太阳教育集团特约编辑、教育文摘周报特约通讯员等。现任河南省作协会员、宜阳作协副主席、宜阳职工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等。主要作品有诗集《自然传启》、教育论著《形形色色的教育案例》、中篇小说《青梅》、长篇小说《谈天唬地》和《王邦瑞传奇》等,修编金太阳智慧学院编撰的《益学程》七八年级历史教师教参3部。有声小说作品《青梅》正热播于喜马拉雅3个演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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