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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 明
国庆假期前去黑龙江参加了一场传统仪式婚礼并游玩了几天。这次是时隔七年再次来到东北,一切既熟悉又让人感慨。熟悉是指人们的吃住行等生活方式如同过往,没什么变化。宾馆的软硬件虽有了不小的进步,但内容和形式仍颇具东北特色。宾馆在一层必设一个大澡堂,除了泡澡,还可以让人搓背;洗完澡就可以上二楼餐厅吃点东西。像亚朵、全季这样的自助型宾馆几乎找不见。吃的方面比以前方便了,这几年涌现了不少像烧烤、铁锅炖之类的小餐厅,但要找一家咖啡店并不容易,咖啡还未被东北人接受。网约车虽然常见,但人们仍习惯招手打车。原因据说是网约车被限制发展。车一少价格就贵,走之前在携程APP约了一个从兴凯湖机场到宾馆的网约车,相同里程价格比北京几乎翻了一倍。
感慨的是与南方一些城市相对比,两地人们生活方式的差距越来越大。这几年,在南方旅行,亚朵、全季这一类型宾馆越来越普遍。和传统宾馆不同,这类宾馆不仅硬件上简洁干净,配套设施完善,而且几乎所有服务都是自助的。吃的方面也很方便,大街上随处可见各种地方特色小吃,并不时会碰到一些个性化的咖啡馆,逛累了可以随时停下来喝喝咖啡并休息一会。网约车也已取代出租车,招手出行仿佛已成为过去式。之所以出现这种差距,也许与东北重外在形式、轻内在内容的文化有关。
一
我很少参加婚宴,全程观看婚礼仪式更是第一次。走入婚姻是恋爱过程中的最终阶段,是爱情自然产生的果实,将它视作精神产物更为妥当。国外将婚礼仪式设在教堂举办,是两种与精神世界有关事物的相遇,让婚礼仪式更显庄严感、神圣感。中国人却将婚礼世俗化,把婚礼办得热闹,有仪式感。东北人更是把婚礼仪式拉进日常生活,将庸俗的行为揉进婚礼仪式中,让婚礼变为人们社会活动社会交往的一个平台,在增加参与感的同时赋予庸俗以意义。人还未到鸡西,就接到电话说,结婚仪式的前一晚,会有一个半截席的宴请活动。主要是邀请亲朋好友出席,由于人数远较第二天参加正式婚礼仪式的人少,所以称之为半截席。据说以前一些经济条件不宽裕的家庭办结婚仪式,为节省开支,并不大摆筵宴,而是仅邀请亲近的亲朋好友出席,由于规模小,称为半截席。现在东北人将半截席当作婚礼仪式的前奏,也进一步丰富了参加婚礼仪式亲人们的社交活动。

第二天是重头戏,整个婚礼活动安排得既热闹又有仪式感。婚礼仪式流程各地都大同小异,包含接亲、迎亲、婚礼仪式和婚宴几个环节,但在东北仍有一些特殊的习俗。比如接亲时,会用喜字压在接亲沿途的污井盖上,以去污避邪;迎亲时会准备一些礼物给新郎新娘,最让我新奇的是送两棵大葱,据说是为了让新组建的家庭郁郁葱葱,人丁兴旺。当然,为了喜庆,为了热闹,中间的接亲、迎亲环节设计了许多游戏,这些游戏让来宾参与到仪式之中,并在游戏里找到乐趣。对当地人来说,经常参加这样的婚礼,对其中的游戏活动都习以为常,但像我这个外地人,觉得有些活动难免庸俗,甚至有些让人感到难堪。庸俗并快乐着是东北婚礼仪式上永恒的主题。
参加东北的婚礼仪式,总感到形式大于内容,很多安排纯粹为了面子、排场,并无意义。比如接亲、迎亲找了十多辆婚车,清一色的丰田越野车。其实从住的地方到酒店并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可以到。前面流程多是打闹和游戏,但到了正式场合,在穿插了演员现场表演后,一场婚礼仪式却办得有模有样,做到了内容与形式的有机融合。司仪是当地一名公职人员客串,比不上专职的主持,但驾驭这种场合仍显得游刃有余。婚礼邀请了一名当地小有名气的女高音歌手和老年舞蹈队助阵。歌手演唱时热情奔放,声音嘹亮,音色也很美。唱的是过去的经典老歌,听来让人感到亲近熟悉。舞蹈队员们在一位朝鲜族老人带领下,身穿朝鲜民族服饰,一板一眼地跳了几首朝鲜族舞蹈。在歌曲和舞蹈的烘托下,很快便营造了一个热闹的氛围,婚礼仪式也就在这样的氛围中进行着,直到圆满结束。令人遗憾的是在这场仪式中没有见识到东北特有的二人转表演。从婚礼整个仪式可以看到,东北人已习惯用形式来包装平淡庸俗的生活,并在扺御平淡生活过程中赋予庸俗以意义。

庸俗,是大部分人的生活常态。它本质上是一种精神上的懒惰与逃避。它逃避思想的复杂,逃避审美的困难,逃避真实情感的刺痛,选择一条最不费力、最从众、最安全的道路。用现成的套路、直接的情绪和物质的符号来填充精神世界。庸俗让人淹没于群体之中,而成为服务于群体,无自身意义的个体。就像音符,一个个独立的音符并无意义,只有与前后音符联系在一起,形成弦律才有意义。弦律是独立的存在,音符则不是。但人并不甘于让生活失去意义,总想让自己成为独立的存在。将庸俗形式化,用形式来包装庸俗,是东北人在这方面所做的努力。
二
虽然这次没见识到二人传,但心里却认为在东北二人传是将庸俗与形式结合最好的例子。“二人转”在内容、形式上都别具特色。“二人”指的是演出中有丑角、旦角两个角色,一旦一丑、一男一女、一正一邪,构成矛盾又互补的关系,而且丑角在戏中扮演主要角色,是“丑”的艺术的核心。“转”有多重含义,一是转身,完成角色转变;二是转换,在角色、叙事者、评论者之间跳入跳出;三是转化,通过形体将万事万物转化为艺术形象。“转”这一特点是东北二人转与其他地区戏曲根本的不同。
二人转唱词、说口多来源于民间生活,其中夹杂着大量庸俗段子和内容。最常见的是打情骂俏,男女演员不仅会说荤段子,甚至用身体接触来作性暗示。扮相也很夸张,很俗气。演员通过滑稽的装扮,加上自我贬低和出丑的行为来制造笑料。还有就是突出小人物的市井狡黠,常常爱用小聪明去占便宜,表现东北人现实却“不高尚”的生存智慧。二人转用夸张、调侃、诙谐的手法表现庸俗,展示的是东北人对待庸俗的态度。虽然普通老百姓过着庸俗的生活,但东北人又能从俗的生活中跳出来,嘲讽这种庸俗。也就是在这种嘲讽中,“俗”的价值被突显出来,“俗”是欲望的体现,是生命力的源泉。

戏曲的形式总是想超越内容,超越现实。它总是想方设法地将演员“变成”角色,而不是让演员表演角色。角色是作品塑造的,是一个理想世界的人物。它集中了现实中人的特点却又非现实中的人物。戏曲的形式是诱导观众将理想中的人物错以为现实中的人物。演员在成功塑造角色后,会将观众从现实送到了虚拟梦幻世界,误把理想当现实。而二人转却让演员在角色、叙事者、评论者之间自由切换,在切换过程中,不仅演员意识到自己在“表演”,而且观众也不会沉迷于戏曲所虚构的情节当中。而是把二人转当作现实生活的表演,是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由此拉近演出与观众的距离。“转”的形式将二人转表演的内容由封闭的剧情转换为一个与观众互动的的娱乐节目,变成了演员和观众的大联欢。“转”让形式和内容实现了完美融合。
东北人通过二人转将舞台变成了人们日常生活的延伸,自然也能将一场婚礼仪式转换成一个舞台,来消解人们日常庸俗生活的乏味。
三
体现内容和形式完美融合的二人转虽然在东北深受当地人喜爱,但在其他地区却难见踪影。在东北艺术中,最终走向全国、走向官方舞台的是东北方言小品,而这得益于庸俗与形式的适度分离。如果说庸俗与形式的融合是东北艺术发展的第一个阶段,两者的分离则是第二阶段。
艺术的发展总是围绕形式要成为独立存在而展开。内容与形式的融合虽然让二人传在当地广受欢迎,但也限制了它进一步发展的空间。内容有地域性,而形式则是普遍被接受的。就像京剧,虽然剧目内容不一定听得懂,但凭着扮相、服饰、动作和唱腔等也能被老外认可。东北方言小品剥离了二人转中庸俗的内容,转而侧重于小品的灵魂—一语言。从这一点来看,二人转和东北方言小品有传承性,都是以语言表达为核心,以此为基础构建艺术的形式。语言就好像是这两种艺术形式的操作系统。形式和内容的分离让语言成为东北方言小品的核心,而语言的独特性让东北方言小品在全国各地广为流传,并受到各地老百姓的喜爱。
东北人说话有趣逗乐,这种幽默感与语言有关。东北方言富有表现力,有着大量形象生动的词汇。如名词有:旮旯、埋汰、老鼻子等;动词有:嘚瑟、膈应、秃噜等;形容词有:急眼、敞亮、磨叽等。这些词汇画面感和动作性都很强。试想一下,如果一个东北人用上述词汇描述一件事、一个景象或讲一个故事,再加上一些身体动作和象声词,听者的脑海中立刻会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并会被讲叙者的情绪感染。语言的画面感就是东北方言魅力所在。

东北方言有独特的节奏和音乐性。东北人说话“垮”,指的是东北方言整个声调偏低,让东北人说话时比较平缓,起伏不大。就像巴赫的作品,其音乐总是处于一个稳定的律动之中,让人感到舒适。这种固定的节奏和声调在日常生活中很容易产生喜剧效果。外部环境包括自然界的事物发展都有其固有频率,人们在叙述外部事物的变化时会将这一频率附加上语音、语速、语调上,以让内心世界和外部环境相协调,也让听者感到这种协调,内心随之产生波澜。比如一个紧急情况,叙述时语速会加快,语调也会变得急迫。如果要表达的外部事物变化不定,而说话的语音、语速、语调保持不变,就会形成外部事物本身节奏和叙事节奏的反差,这种反差常常会产生出喜剧效果。前段时间家里室内窗户坏了,在挑选新窗户时碰到一女销售。年龄三十左右,辽宁营口人,她一开口就是地道的东北话,语调很低。不管怎么问,总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语速也很平缓,自带节奏。虽然聊的内容多与门窗有关,平淡无奇,但听她说话的语音语调,总是在自己节奏中,这种分离感总让人感觉特别,感觉有趣。
语言和文字并不等同,就像音乐和乐谱的关系。乐谱是死的,音乐需要乐谱加上人的表演。语言也如此,光了解了文字的意思、语音、语调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说话人的表达或者说表演。相当于有了脚本,还要演员的再创作。东北人在语言阐释上展现了天赋,而这一天赋与东北文化的土壤密切相关。由于受二人转、东北小品等文化的熏陶,很自然地把舞台上表演的手法和技巧带到生活中,如把自己放得很低,喜欢自嘲等。这种自嘲的态度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同时在自嘲中又夹杂着俏皮,让人感到轻松愉悦。
东北文化对东北人的影响是多重的。形式和内容的分离,让东北人普遍地重视形式,擅于表演,口头表达能力很强,让人有亲近感。对内容的疏离则让东北人对口头承诺之事不太在意,给其他地方人留下不太守信用的印象。这次在鸡西打了两次出租车,碰到的司机都是三十多岁的中青年,且曾北漂过好几年。上车没多长时间就听司机聊上了,一路下来,让人感觉轻松自在愉快,都快忘了要去的地方了。遇到这样的东北人,不守信用的那点老毛病早忘了。
2025.10.20
作者简介:

许明,六十年代生于矿区,八十年代就读重庆大学,九十年代进入体制内工作至今。平时写写日记,偶尔尝试散文、论文写作,让生活不单调。喜欢旅游和摄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