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
文/贺金安
随着社会发展,老家的村道早已被水泥硬化得平整洁净,取代了往日雨天的泥泞、晴天的尘土。只是那些曾经守护家家户户的老槐树,大多已在居住环境改善的浪潮中消失无踪,唯有锁才家门口的那棵古槐,依旧巍峨挺立,像一位沉默的老者,守着村庄三百年的风雨沧桑。它的树干粗壮得惊人,近两米的直径,需三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勉强环抱;皲裂的树皮沟壑纵横,刻满时光的掌纹;枝繁叶茂的树冠撑起一片浓荫,夏日里隔绝着烈日的炙烤,清凉一如往昔。
村里人都说槐树是吉祥树,护佑着一方水土的安宁。“槐”通“怀”,既怀纳乡人的喜怒哀乐,也承载游子的乡愁牵挂。这棵古槐于我而言,更是童年记忆的锚点——它的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乡村发展的密码;每一片绿叶上,都记录着农民生活的变迁。
这棵古槐的历史最早可追溯至民国时期。听村上老人讲,民国十八年起的年馑里,三年大旱叠加兵祸,庄稼颗粒无收,人们只得四散逃荒。归来时,田园荒芜、草木枯槁,大多树木早已干死,唯独这棵古槐靠着深扎地下的老根,在贫瘠土地上侥幸存活。它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见证了农民从互助组、初级合作社到人民公社的制度更迭,也见证了乡亲们从贫瘠困顿到逐渐富足的全过程。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生产队时期的古槐最是热闹。每到过年,人们便借着树杈搭起秋千,大人、小孩围着秋千,单人或两人并肩荡在空中,欢声笑语漫过村巷,为单调的冬日添足了年味。树干上常年拴着一口黄铜铃铛,铃声清脆洪亮,能穿透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清晨时分,铃声准时响起,唤醒沉睡的村落,家家户户便涌出男女老少,扛着锄头、攥着镰刀,朝着田埂的方向聚拢;傍晚收工,铃声再次回荡,牵引着疲惫却满足的人们归家。
树荫下是天然的聚集地,社员们在这里开会议事、评定工分,队长站在槐树下分配农活,话语里满是对丰收的期盼;农闲时,老人们摇着蒲扇乘凉闲谈,孩子们围着树干追逐嬉戏。槐花飘落时,宛若一场香雪,沾在头发上、落在肩膀上,裹挟着清甜的气息,漫过整个童年。
文革时期的古槐,见证了一段特殊的岁月。曾经的乘凉地、议事场,成了“早请示”“晚汇报”的会场,成了最高指示与最新语录的宣讲地,成了学习“忠”字舞的练习场,偶尔还会变成批斗大会的现场——“地富反坏右”被带到槐树下接受批判,口号声、斥骂声曾打破古槐的宁静。那时的我们不懂其中的复杂,只敢远远围观,看着大人们或激昂或惶恐的神情,看着古槐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叹息。如今想来,那些喧嚣与纷扰,都已随岁月沉淀,成为古槐记忆中难以磨灭的一页,也让乡村的变迁更显真实而厚重。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大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乡村落地生根,古槐下的岁月迎来了崭新篇章。树干上的黄铜铃铛,再也听不到往日召集集体劳作的声响——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落地,农民的积极性空前高涨,田埂上便出现了各家各户忙碌的身影:人们扛着自家的农具,踏着晨露下地,伴着晚霞归家,劳作的热情比集体生产时更甚。
农民可以自由种植,除传统农作物外,还能栽种经济效益更高的苹果、黄桃,以及苗木、制种作物等。古槐的树荫下,不再是统一记工分的喧闹,而是村民们交流耕种技巧、互通市场信息、分享田间心得的聚集地——谁家的玉米长得饱满,谁家的麦子抽穗整齐,都成了闲谈的热门话题。每到秋收时节,金黄饱满的玉米挂满屋檐、堆成小山,红彤彤的苹果、鲜润的黄桃装满竹筐,密密麻麻堆满庭院,村民们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
不少人家盖起了圆形仓囤,囤积丰收的粮食,“囤里有粮,心里不慌”的踏实感,在槐树下的闲谈中悄然传递。随着日子渐渐富足,沉寂多年的烟火气在古槐的见证下愈发浓烈:砖瓦房取代了土坯房,新买的农用车穿梭在村道上,如今几乎家家都有了小汽车,出行愈发便捷。农用车的突突声、小汽车的引擎声,与槐树叶的沙沙声交织,奏响了乡村振兴的序曲。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城镇化的浪潮席卷而来,乡村的模样悄然改变。年轻人们为了更好的生活、为了孩子的教育,纷纷走出村庄,在城市里打拼、安家。一栋栋城里的家属楼收纳了走出村庄的乡亲,带走了村庄的活力与烟火气,曾经热闹的村落渐渐沉寂,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留守老人,守着老屋与故土。
古槐也失去了往日的喧嚣,浓密的树荫下少了孩童的嬉闹,没了集体议事的热闹,只有偶尔几位老人搬着小马扎聚在树下,聊着陈年往事,说着谁家的孩子在城里站稳了脚跟,谁家的孙辈又考上了好学校。话语间既有对往昔的怀念,也有对晚辈的牵挂。
风吹过古槐的枝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老人们的闲谈,又像是在诉说着村庄的过往。它见过生产队时期集体劳作的热火朝天,见过物资匮乏年代人们的坚韧乐观,见过特殊岁月的风雨波折,见过承包责任制下的丰收喜悦,也见过城镇化进程中乡村的蜕变与坚守。那些被挖走的槐树,是乡村发展的代价;而这棵幸存的古槐,则成了乡村根脉的象征——树干里盘桓着故土的眷恋,枝叶间摇曳着世代的传承。
如今每次回老村,我总会特意绕到古槐下,伸手摸摸它粗糙如老茧的树干,再抬头仰望它遮天蔽日的树冠——这棵古槐,本就是一部刻满岁月的立体乡村史,记录着土地的馈赠与农民的辛劳,见证着从集体劳作到承包到户、再到城镇化发展的巨大变迁。古槐依旧,村庄未改,只是昔日的孩童已长大成人,曾经的青壮年已步入老年。而这棵历经三百年风雨的吉祥树,仍会继续屹立在这里,守着留守老人的晚年时光,等着远行游子的归期,也见证着乡村未来的每一次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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