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 球 花
作者:张龙才
1
深蓝色的暮色像一张缓缓收拢的网,将这座江南老城的轮廓一点点吞噬。梅雨季节刚过,空气里还弥漫着潮湿的青草气息,混合着远处人家晚饭的炊烟,构成了一种独特而怀旧的味道。
街灯次第亮起,在潮湿的柏油路上投下斑驳的光晕,像是谁不小心打碎了一地的月光。我推开那家名为"听雨"的茶馆的木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提醒着一段尘封的往事。
她早已坐在二楼的窗边,手指轻轻摩挲着白瓷茶杯的边缘。茶显然已经凉了,氤氲的热气早已散尽,但我们谁也没有想起要续。
时光似乎对她格外宽容。十六年过去了,她剪了短发,比记忆中短很多,露出清晰的下颌线和白皙的脖颈。还是那副银边眼镜,只是镜片后的眼睛少了当年的灵动,多了几分沉稳与深邃。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老旧的木桌,桌面的年轮像被凝固的时光,一圈套着一圈,仿佛我们错过的那些年月都沉淀在了这里。
窗外,一辆自行车叮铃铃驶过,惊起了栖息在梧桐树上的几只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在暮色中划出一道仓促的弧线,消失在远处的屋檐下。
"好久不见。"她最终开口,声音比从前低沉了些许,却依然带着那种独特的温柔。
我点点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那些在脑海里排练了无数次的开场白,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从包里取出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方形物件,轻轻推到我面前。牛皮纸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可见这个物件被反复打开又包上过多次。
"这个,我一直想还给你。"她的手指在包裹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2
十六岁那年的春天,教室窗外的绣球花正开得繁盛。
那是高二的下学期,江南的雨季刚刚开始。校园里的绣球花一簇簇地盛开,蓝的、紫的、粉的,一团团一簇簇,像是被谁不小心打翻的调色盘,又像是天空遗落人间的云霞。
她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透过花丛,在她摊开的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有时她会抬起头,望着窗外的花丛出神,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时我就坐在她的斜后方,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她专注的侧脸。
记得那是一个周四的下午,放学后我因为值日留下打扫卫生。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她正低头在座位周围寻找着什么,眉头微微蹙起。
"你有没有看到我的钢笔?"她抬起头问我,声音里带着一丝焦急,"那是我父亲去年给我的生日礼物。"
我确实见过那支暗红色的钢笔。有一次她去黑板前答题时,我无意中注意到那支笔——笔身是暗红色的,笔帽上有一道细微的划痕,像是一道淡淡的伤痕。
我们一起在教室里找了许久,课桌的抽屉里,讲台的缝隙里,最后终于在窗台的花盆后面找到了它。原来是被风吹落的窗帘卷到了窗台上,不小心把笔扫进了花盆后面。
"谢谢你。"她接过笔,脸上绽开一个轻松的笑容,左边脸颊那个浅浅的梨涡随之浮现。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她笑起来时,左边的梨涡会比右边的深一些。
第二天,我的课桌抽屉里多了一本《追风筝的人》。扉页上,她清秀的字迹写着:"谢谢你帮我找回记忆。 ——苏雨"
苏雨。我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仿佛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诗意。
3
学校后门有一条窄窄的小巷,巷子尽头是一家名为"墨香"的旧书店。
书店的门面不大,推门进去时,门楣上的风铃会发出清脆的响声。书店老板是个和蔼的老人,总是坐在柜台后面擦拭那些旧书,他的动作很轻柔,仿佛在抚摸一段段逝去的时光。
我发现她每周三下午都会去那家书店,于是我也养成了这个习惯。我们常常在书店角落那个靠窗的位置相遇,各自安静地看书,偶尔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有时她会指着书中的某一段落,轻声和我分享她的感悟;有时我会推荐我觉得不错的书给她。那些午后的时光,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茶水里,温暖而宁静。
四月的某个周三,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我们被困在书店里,窗外的世界被雨幕模糊成一片灰白。雨水敲打着书店的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大自然在演奏一曲急切的乐章。
"你知道吗,"她突然合上手中的书,望着窗外的雨幕说,"我母亲最喜欢绣球花。她说这种花会随着土壤的酸碱度改变颜色,就像人的心情,总是变化不定。"
我静静地听着,那是她第一次向我提起家里的事。
"我母亲说,她怀我的那个春天,院子里的绣球花开得特别美。所以她给我取名'雨',希望我像春雨一样,能让生命绽放出不同的色彩。"
雨渐渐小了,天空出现一道淡淡的彩虹。我们并肩走回学校,路边的绣球花挂满了水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像是被撒上了一层金粉。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下:"如果苏雨是春雨,那我愿意做她途经的土地,见证她让生命绽放的所有色彩。"
4
高三那年的冬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改变了她的生活。
那是一个周一的早晨,班主任在早自习时把她叫出了教室。当她再回来时,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她默默地收拾好书包,甚至没有和任何人道别就离开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她的父亲在出差途中遭遇车祸,抢救无效去世了。
她请了一周的假,再回到学校时,整个人瘦了一圈,校服显得空荡荡的。她的眼神里有了一种我读不懂的沉重,像是突然之间长大了十岁。她不再去旧书店,放学后总是匆匆离开。我几次想上前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生怕不当的言语会加深她的伤痛。
一个寒冷的午后,我跟着她来到了城西的墓园。她站在一座新坟前,单薄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脆弱。我远远地看着,不敢打扰,只是静静地守候在墓园的出口处。
当她走出墓园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看见我时,她愣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你怎么在这里?"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我老实地回答。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在前面。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跟在后面,一路护送她回到家门口。
第二天,我把一株小小的绣球花苗放在她的课桌上,花苗的根部细心地包裹着湿润的泥土。附上的字条写着:"它会开出蓝色的花,就像你父亲最喜欢的那个颜色。它会陪着你。"
她转过头来看我,眼眶微红,但那个梨涡又出现在她脸上。"谢谢。"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从那以后,我们又恢复了在旧书店的周三之约。高考前的最后几个月,那些安静的午后成了我记忆中最为珍贵的片段。有时我们会一起复习功课,我帮她理清复杂的物理题,她帮我分析难懂的文言文。在彼此的帮助下,我们的成绩都在稳步提升。
5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录取通知书陆续到达。
她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中文系。而我则被上海一所大学的建筑设计专业录取。南北相隔,千里之遥。
临行前,我送她到火车站。月台上人来人往,广播里不断播放着列车信息,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伤感。
"这个送你。"我递给她一个细长的木盒。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暗红色的钢笔,笔帽上精心刻着一朵小小的绣球花,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
"这是我找人定做的,希望你在大学里能用得上。"
她接过钢笔,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绣球花图案,眼中闪过一丝感动。"我会用这支笔给你写信的。"她承诺道。
接着,她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包装精致的书,封面上系着淡蓝色的丝带。"这个送你。"
那是《小王子》,精装版的封面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我翻开扉页,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也许世界上也有五千朵和你一模一样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
火车的汽笛声响起,她该上车了。列车缓缓启动,她从车窗探出头来向我挥手,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散了她眼角的泪光。我站在原地,直到列车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
大学生活与我想象的截然不同。建筑设计专业的课业繁重,我常常熬夜画图,手指总是沾着洗不掉的墨水。而她的信成了我灰色日子里的一抹亮色。
她在信中描述北方的雪,说雪花真的像书中写的那样,是六角形的,在阳光下会闪闪发光;她讲述大学里的趣事,图书馆角落那个总是打瞌睡的管理员,食堂里总是多给她一勺菜的阿姨;她提到新交的朋友,参加的文学社团,还有她开始尝试写作的诗歌...
我回信告诉她上海的生活:外滩的灯火,城隍庙的小吃,同学们奇怪的口音,还有我每个周末都会去的一家旧书店,那里的格局很像我们高中时常去的那家。
6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信渐渐少了。
从最初的一周一封,到一个月一封,最后,连生日贺卡都省去了。我的去信往往石沉大海,偶尔收到的回信也越来越短,语气越来越客气。
大三那年的春天,我收到了她的最后一封信。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她说她申请了去法国交流的项目,可能要在国外待一年。信的结尾,她写道:"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我们都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感谢你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那些回忆我会永远珍藏。"
我没有回信。那支准备寄给她的,刻有绣球花图案的新钢笔,被我锁进了抽屉深处。随后的日子里,我把自己完全投入到学业中,用繁重的课业麻痹自己的情感。
毕业后,我在上海的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找到了工作。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逐渐在这个繁华的都市站稳了脚跟。后来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林薇,她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我们恋爱两年后结婚,现在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名叫小雨。
是的,我给儿子取名小雨。妻子问起这个名字的由来时,我说是因为儿子出生那天正好下着小雨。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没有人怀疑。
十六年过去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放下了那段青春往事。直到收到大学同学会的邀请函,那个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名字再次被唤醒。
7
同学会安排在母校附近的一家酒店。重返故地,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母校扩建了不少,新建了几栋教学楼,但那些老建筑依然屹立在那里,像是岁月的见证者。
同学们的变化都很大。当年那个总是考倒数第一的男生现在是一家科技公司的老板;那个爱哭的文艺委员成了电视台的主持人;还有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男生,现在居然是一名畅销书作家。
我在人群中寻找着她的身影,却一无所获。正当我有些失落时,一位从北京来的同学提起了她。
"你们还记得苏雨吗?就是那个作文写得特别好,总是坐在窗边的女生。"
我的心猛地一跳,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啊,听说出国回来后,放弃了大城市的offer,回到家乡照顾生病的母亲。"那位同学继续说,"现在在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至今未婚。她母亲前年去世了,现在她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种了一院子的绣球花。"
聚会结束后,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春天的晚风还带着一丝凉意。手机里,是妻子发来的短信,问我什么时候到家,儿子想听我讲故事才能入睡。
我站在路灯下,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长又缩短。那些我以为早已遗忘的回忆,像潮水般涌来:教室里寻找钢笔的她,旧书店靠窗的位置,墓园前单薄的背影,月台上挥手的瞬间...
第二天,我通过老同学要到了她的联系方式。拨通电话的那一刻,我的手心全是汗。
"喂?"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苏雨,是我,陈然。"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我听见她轻轻地说:"好久不见。"
我们约在了那家"听雨"茶馆。
8
茶馆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老板过来告诉我们快要打烊了。我拿起桌上的牛皮纸包裹,轻轻打开——是那本《小王子》,书页已经泛黄,但保存完好,可见主人对这些年的精心呵护。
"我一直留着它,"她说,"就像你送我的钢笔,我也一直带在身边。"
她从包里取出那支暗红色的钢笔,笔帽上的绣球花图案已经被磨得有些模糊,却依然可以辨认出当年的精致工艺。
"其实,当年我撒了谎。"她突然说,眼睛望着窗外渐深的夜色,"我从来没有申请过什么法国交流项目。那时我母亲被查出患有阿尔茨海默症,我需要回家照顾她。我知道如果告诉你实情,你一定会放弃自己的前途来帮我。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她顿了顿,继续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关注你的消息。知道你成了一名优秀的建筑师,有了幸福的家庭...我为你感到高兴。"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了一下。原来,这些年的误解和怨恨,都建立在一个善意的谎言之上。
我们走出茶馆,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栀子花的香气。街角的绣球花正在夜色中静静开放,蓝紫色的花团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绣球花的花语是'原谅与重逢'。"
我没有回应,只是轻轻将书还到她手中。
"这个还是由你保管比较好。"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那个梨涡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十六年来,我第一次感到心中的某个结,正在慢慢松开。
"我上个月参加了本市图书馆的设计竞标。"我突然说,"如果中标的话,未来一年我可能会经常回来。"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夜空中突然出现的星星。
远处,妻子的来电显示在手机屏幕上闪烁。我接通电话,轻声说:"马上就回去。"
挂断电话后,我看着苏雨,认真地说:"保重。"
"你也是。"
我转身走向街道的另一头,知道她还在身后注视着我。这一次,我们没有说再见。
因为有些感情,不需要告别,只需要珍藏。
她的名字叫——苏雨。而绣球花,永远盛开在我们共同的记忆里,随着岁月的沉淀,绽放出更加丰富的色彩。
【完】
【作者简介】
张龙才,笔名淡墨留痕、墨染青衣,安徽芜湖人,爱好文学,书法,喜欢过简单的生活,因为 简简单单才是真,平平淡淡才是福。人之所以痛苦,就在于追求了过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懂得知足的人,即使粗茶淡饭,也能够尝出人生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