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二章 诗笺
姚宅的家宴,向来不只是一场宴饮。它是一幅流动的《韩熙载夜宴图》,是亲族间维系情感的丝线,是展示家族底蕴与教养的舞台,更是暗流涌动的无声战场。今日设在听雪轩的这场春宴,尤甚。
听雪轩临水而建,四面皆是通透的隔扇窗,此时尽数敞开,将一池春水与沿岸的垂柳、繁花尽数框成活动的画。轩内,紫檀木大圆桌已铺上了簇新的湖色桌围,银筷玉盏,流光溢彩。各色冷盘、热炒、羹汤,由衣着整洁的仆妇们鱼贯送入,悄无声息地布列桌上。空气里,食物的香气与花香、水汽、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混合成一种馥郁的、令人微醺的气息。
姚清然坐在祖母右下首的位置,这是孙辈中极受重视的座次。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越过满桌的珍馐,掠过婶娘们头上摇曳的步摇,飘向对面那个安静的角落。
白鸿影坐在几位表姐妹之间,像一株被鲜艳花卉包围的素心兰。她吃得极少,动作优雅而疏离,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只有当老太太问话时,她才抬起头,用那双清洌的眸子望过去,答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婉转,如同玉石相击。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北方口音,像远山飘来的风铃,在这吴侬软语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独特。
清然注意到,她偶尔会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瓷茶杯的边缘,那手指纤细白皙,在温润的瓷器映衬下,几乎透明。她似乎在倾听,又似乎神游物外。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叙事,牵引着清然探究的目光。
宴至半酣,气氛愈发活络。不知是哪位婶娘起了头,笑道:“光是吃酒听曲有什么趣儿?今日春色如此怡人,在座的又都是读书识礼的孩子,不如咱们行个雅令,或是以春景为题,各人写上几句诗词,方才不负这大好春光。”
这提议立刻得到了众人的附和。笔墨纸砚很快便被搬了上来,就设在轩内一侧早已备好的长条书案上。
“婉如,你是主家,便从你开始吧。” 姚老太太兴致颇高,点名道。
姚婉如也不推辞,略一思索,便提笔写了一首七绝,字迹娟秀,写的是桃花,词句秾丽,透着少女的烂漫与娇憨。众人自然是一番称赞。
接着,几位堂兄弟、表姐妹也依次上前。有的写海棠,有的咏杜鹃,辞藻华美,对仗工整,显是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也大多流于形式,难脱前人窠臼。清然听着,心中并无太多波澜。他自幼浸淫诗书,于诗词一道别有会心,深知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强求反落了下乘。
轮到白鸿影时,厅内稍稍安静了一些。所有的目光都带着几分好奇、几分审视,落在这位初来乍到的表小姐身上。她似乎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从容地站起身,走到书案前。
她没有立刻动笔,而是微微侧首,望向窗外那拂水的垂柳,目光悠远,仿佛在与那柳树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片刻后,她才俯身,拈起那支小巧的紫毫笔。她的身姿舒展,运笔从容,不像是在书写,倒像是在起舞。
一阵风恰在此时,从湖面吹来,带着水汽的凉意,拂动了轩内的纱帘,也拂乱了她额前的几丝碎发。她写完了,轻轻将笔搁在青玉笔山上,正欲将诗笺拿起,那风却像是有了灵性,顽皮地一卷,竟将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从案上掀起!
“呀!” 鸿影轻呼一声,伸手去拦,已是晚了。
那诗笺如同一只突然获得自由的白色蝴蝶,在空中打了个旋,飘飘悠悠,竟直朝着姚清然的方向飞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片飞舞的纸笺。
清然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极其精准地、用指尖轻轻夹住了它。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无数次。纸笺触手微凉,带着新墨特有的松烟香气,还有一种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冷香,似是来自书写它的人。
厅内响起几声轻笑和低语,旋即又恢复了平静,大家都把这当作了一个有趣的小插曲。
然而,对清然而言,这一刻,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声音、色彩、气味,全都退得很远。他的全部心神,都被指尖这张薄薄的纸笺攫住了。
纸上的字迹,并非寻常闺秀的柔媚圆润,而是清瘦峭拔,带着一股孤高的风骨,转折处偶见锋芒,似竹枝,似兰叶。他先是为这字迹心中一动。
继而,他读到了诗的内容。那是一首《临江仙》,词牌本身便带了些许苍茫的意味。
“漠漠轻寒侵小苑,濛濛细雨湿孤舟。非关病酒怯登楼。垂杨千万缕,欲系旧时秋。”
上阕甫一入眼,清然便觉得心头一紧。这哪里是寻常闺阁伤春的浅愁?这分明是浸透了身世之感的、沉甸甸的孤寂。“漠漠”、“濛濛”,叠字用得极好,将那无边无际的、无所不在的寒意与潮湿感渲染得淋漓尽致。“孤舟”之喻,更是将她漂泊无依的处境道尽。不是因病酒才怯登楼,而是因为这登楼所见,只会加重那“旧时秋”的怅惘。而那万千垂杨,想要系住的,又何尝是秋天?分明是那已然逝去的、安稳的往昔。
他的心,仿佛被这词句中的凉意浸透了。
他迫不及待地看下阕。
“客里光阴驹过隙,梦中身世蜃成楼。相逢何处认萍浮。此身元是絮,莫向天涯头。”
下阕更是惊心。“驹过隙”、“蜃成楼”,将客居时光的飞逝与身世变幻的虚幻感写得如此透彻!“相逢何处认萍浮”,萍浮于水,漂泊相遇,何处是根?而这最后两句,简直是字字泣血,声声哀叹:“此身元是絮,莫向天涯头。”——我原本就是那无根的柳絮,就请不要再把我吹向天涯尽头了罢!
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与祈求!她将自己的生命,比作了那风中的柳絮,轻盈,却不由自主;洁白,却无处归依。她不是在伤春,她是在为自己的命运写下 注脚。
清然握着诗笺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他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再次望向白鸿影。
她也正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惊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被窥见内心的羞赧,有等待评判的忐忑,或许,还有一丝遇到知音的、微弱的期盼。她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如同白玉上染了一抹胭脂。
四目再次相对。这一次,不再是仓促的一瞥。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织,仿佛有无数无声的言语在其间传递。他读懂了她的孤寂与骄傲,她似乎也从他震撼而怜惜的眼神中,读到了理解与共鸣。
风,依旧在吹,柳丝依旧在舞。但此刻,在清然眼中,那漫天飞舞的,不再是柳絮,而是她词中那无所归依的、凄惶的灵魂。
他没有将诗笺立刻还回去,而是转向祖母和众人,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白家妹妹此词,清冷孤峭,直追易安。尤其是末句‘此身元是絮,莫向天涯头’,道尽客子心事,堪称绝唱。孙儿以为,当为此词浮一大白。”
说罢,他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厅内静默了一瞬。姚清然是姚家这一辈中公认的才学第一,眼界极高,能得他如此评价,可谓殊荣。随即,赞叹声、附和声才纷纷响起。
白鸿影垂下了头,耳根却更红了。没有人看到,在她低垂的眼帘下,那紧抿的唇角,微微松动了一丝,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春痕。
姚清然轻轻地将那张诗笺抚平,放在自己手边,仿佛那是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品。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这首词,这阵风,这次意外的传递,像一把钥匙,悄然打开了一扇通往彼此内心深处的大门。
门内,是无尽的、亟待探索的苍穹,与风中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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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