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川故土》(散文)
文/沈巩利
于是我便和佑佑停了车,沿着沈家河西北的土场坡路慢慢往下走。这条河,名儿还叫清河川,水却瘦了,也有些浑了,不再是我童年记忆里那匹清凌凌的绸缎。河滩上的石头,大大小小,裸露着,被岁月磨得圆滑,在偏西的日头下,泛着一种沉默的白光。父亲指着村北坡上一片蓊郁的树,说,那就是黑牛嘴,你看那山势,像不像一头卧着饮水的黑牛?我顺着望去,那墨绿的轮廓,果然有些憨拙的神气。关于它,有个古经,说是早年有头神牛,替百姓犁完了清河川东岸三千亩的田地,渴极了,在此饮水,饮完便化成了山石。这传说,老辈人讲得认真,我们小时候也听得入神,如今再看,那“神牛”依旧在饮,只是它饮的,怕不只是河水,还有这川道里流不尽的光阴了。
父亲的宅,就在沈家河身后的堡子山脚下靠南边的龙王渠口前面,是几间远近闻名的石头房,墙上的石料,是从清峪口拉来的,带着那么一点淡淡的秀色,村里人管那叫“蓝田玉色”。房顶上长了几丛瓦松,倔强得很。推开那扇沉实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泥土与干草气息的凉意便扑面而来,将外头的溽热一下子隔开了。院子里,那两棵花树立着,枝叶比从前更密,筛下一地细碎的光斑。父亲不言不语,只用手一遍遍摩挲着那粗砺的石头墙面,像在抚摸一位老友思宽的脊背。这宅子,盛放了游子乡愁,也盛放了心中故土的记忆。
歇息片刻,我们便信步由缰,在这东川里漫游。脚下的路,早已不是当年坑洼的土路,都成了平整的水泥道,两旁立着崭新的太阳能路灯。这变化是好的,只是老鸹山下那个石英厂旧址,变成了我们童年的回忆,掩在荒草里,提醒着人这里也曾有过机器的轰鸣。我们走过沈河大桥,桥是新的,名字却还守着旧。桥下的水,静静地流着,流向闫河村、杨寨村那些炊烟升起的地方。
川道里的村子,名字都朴实得像地里的庄稼:闫河村,刘寨村,杨寨村,翟家村,许庙村,玉山村,前程村,……在翟家村,竟寻见了一个近年新建的陶艺村史馆。里面陈列着旧物件,泛黄的照片,还有生产队的信息及清河川书录,我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里,竟看到了“沈润身”三字,旁边小注写着“黄埔军校毕业,曾任眉县军需主任”。我心里微微一震,这沉默的川道,竟也走出过这样的人物。还有那位厚镇的民团团长沈生耀,他的故事,在老人的闲谈里,总带着几分乱世的传奇与悲怆。这些名字,如同深埋于土里的玉,不为外人所知,却是这方水土的精魂所系。
东川的土地是慷慨的。小麦、玉米、大豆,一茬一茬,养活了世世代代的东川人。也养活了这里的好学风。父亲常说,咱东川别的不多,就是大学生增加快。这话里,透着由衷的骄傲。行至上王村,人指给我看王安民的旧居;走过峒峪村、山王村、腰祝村、车贺村、上陈村,又听人说起谁家的孩子考上了省城、京里的名校。这耕读传家的古训,在这片土地上,从未间断。在伍贺村,还有一个农耕文化收藏馆,里面从犁耙到风车,应有尽有。那黝黑的木器上,凝结着先辈的手泽与汗水,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诉说着另一种形式的“古经”。
我们一路走着,看着。那些新貌与旧迹,常常毫无预兆地并列在一起,让人生出无限的感慨。喜洋洋幼儿园里传来稚嫩的歌声,而不远处玉山村北坡就是沉默的玻璃厂旧址;气派的玉山红酒庄、军源小羊倌公司,映衬着早已荒寂的玉山奶粉厂旧址。新的生机,在旧的躯体上,顽强地萌发出来。
行至公王岭下,望见那“蓝田猿人”遗址的标记,心头更是涌起一种莫名的情绪。百万年前的时光,仿佛都沉积在这厚厚的黄土里。我们的先祖,便是在这里,筚路蓝缕,开启山林。而眼前的荞麦岭,桐花沟、潘家嘴,它们的花开花落,又见证了多少代人的生息与变化?这川道里的前世今生,像一条潜流,在每一寸土地下暗自汹涌。
天色向晚,我们踏上了归程。车子驶上环山路,回头望去,东川在暮色里成了一道温柔的画卷。玉山特大桥头上空的彩虹,在夕阳余晖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沪陕高速、渭玉高速上的车流,已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像一条条发光的河流,在这古老的川道旁奔腾不息。
山下,107省道如一条灰白的带子,串起西安东郊许庙街的灯火,普化村、马楼村的炊烟,水陆庵的钟声,还有石竹苑、蓬莱渔庄的静谧。我想起在玉山高中门口看到的那些年轻面庞,想起清凉寺王顺的故事和沿路罗李等艾草基地那蓬勃的新绿,也想起灞河南烟粉台、赛峪、李家沟、大峪口桃花源那传说中的绚烂。
这东川,它既是父亲记忆里那个由传说和石头房构成的、缓慢而坚实的故土,也是我眼中这个被高速公路与太阳能路灯照亮的、急切奔向未来的新乡。它承载着沈润身、游击中队长高让、沈氏三先生、胡桂新、沈喜龄们的抱负,沈生耀、沈河清、北京潘会们的纠葛,也孕育着王安民、孙德孝、王金生们的奋进,以及无数无名学子走向远方的梦想。
它变了吗?当然。蓝田玉山依旧在,清河川更美了。它没变吗?似乎也没有。堡子山、黑牛嘴、老鸹山还保持着千万年前的坐姿,父亲的宅里那两棵花树的年轮,还在一年年地、沉默地增加。
车子最终汇入高速的车流,将那片苍茫的暮色与川道留在身后。我知道,我终究还是一个在外工作者。但我也知道,有些东西,像那石头房的墙基,早已在我生命的最深处,夯得坚实实实。那是一种混合着黄土、传说、玉米清香与父亲目光的气味,它名字,就叫东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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