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米阳光
北国初冬的早晨,徒步于郊外,那清爽的空气,不禁令人心旷神怡。 这清爽并非寻常,它带着霜雪特有的凛冽质地,直抵肺腑深处。
霜,是东北初冬最凌厉的笔锋,也是最温柔的雕刻师。一夜之间,寒气便凝住了所有流动的姿态。窗外的老柳,昨日还带着深秋的倦意徘徊于枯黄之间,此刻却被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笼罩——那不是晨曦,是霜华。
条条垂枝,尽裹银甲,似惊蛰之后陡然凝固的雪瀑,又似千万根淬火的银丝,自铅灰色的苍穹垂落。枝条原有的弧度在重负下愈发沉凝坚韧,风过时,不再是轻柔摇曳,而是发出铮铮细响,如冰弦轻拨,清冷而孤绝。
每一片枯叶都成了精雕的玉片,脉络被霜痕凸显得锐利清晰,边缘折射着冬日稀薄却锐利的光,星星点点,仿佛枝梢缀满了微小的星辰。这并非肃杀,而是以另一种凛冽之美,宣告季节彻底完成了它的加冕礼。
置身于这霜晨旷野, 真正的寒意,在朔风停歇后反而愈发彻骨。阳光慷慨却不带温度,只将冰冷的明亮公平地倾泻在万物之上。天地显出前所未有的空旷,视野被霜雪擦拭得格外澄澈。
远山褪尽了浮华,只余下铁青色的筋骨,沉默地勾勒着大地雄浑的轮廓。田野赤裸坦荡,收割后的茬口如整齐的针脚,记录着过往辛勤的劳作;而新覆的薄雪,则如一张巨大的素笺,无言地等待着下一季的书写。空气明净得令人屏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纯粹的冰凉,直沁肺腑,仿佛能涤荡尽肺腑间累积的尘埃。
万籁在严寒中凝结成一种宏大的寂静,虫鸟噤声,草木敛息,连时间也仿佛被这无边的清冷冻得步履缓慢。唯有那霜柳,以一身银装立于这极致的空旷与静默之中,成为天地间最孤高又最坚韧的注脚。
雪野无垠,大地铺展着亘古的寂寥。那白并非柔软,而是带着一种坚硬的质感,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霓,刺目又纯粹。冻河则是另一幅景象。水面早已不再是秋波荡漾的温柔,冰层在初冻与消融的反复角力下,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呻吟——嘎嘎…吱呀…这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关于禁锢与凝固的古老歌谣。
冰面之下,幽暗的河水并未停止奔流,它们被挤压、被封存,却在无声处积蓄着穿透一切的力量。岸边的芦苇枯槁焦黄,却依然倔强地挺立着,顶着一蓬蓬被霜染白的苇穗,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像无数支不肯熄灭的火把,守护着最后一丝野性的生机。它们与岸上披霜的柳,一高一低,一柔一刚,遥相呼应,构成了冰雪王国里最动人的生命坐标。
行至此,心中豁然。眼前这肃杀又壮丽的景象,岂是单纯的“清风拂柳”所能比拟?那春风杨柳万千条的娇媚,不过是生命乐章中一段舒缓的序曲,而这银装素裹、万籁俱寂的东北初冬,才真正显露着生命最原始、最深沉的伟力。
霜柳的存在,并非依赖外界的怜惜与抚慰。它披挂寒霜,枝条如铁,根须深扎于冻土,恰恰证明了生命内核的不熄。它将这冰封的绝望之境,演绎成一场盛大的静默交响——它承受极寒的重压,却以银光回应;它身处无边的死寂,却以铮鸣宣告不屈。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穿透酷寒的希望之火,它告诉人们:并非春风偏爱杨柳,赋予生机,而是当生命自身蕴蓄着那不可摧折的“春意”时,纵使身处万物萧条的酷烈寒冬,亦能焕发出足以点燃整个寂寥寰宇的灼灼生机!
霜柳不折,春意长存于心魂深处,便足以令冰河解冻,令冻土回春——不是清风偏拂柳,是尔存时万物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