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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叩门
黑暗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与因药物或疲惫而沉入的混沌不同。这是一种主动的、有意识的退避。他将外在的光线、声音、气味,连同那满地狼藉的“碎璃”景象,统统关在了眼皮之外。他向内里沉去,沉入一片只属于他自己的、绝对的寂静与幽暗。
然而,内在的景象,有时比外在更为惊心动魄。
那一地碎片的反光,并未因他闭上眼而消失,它们仿佛化作了无数细小的、冰冷的星辰,镶嵌在他意识的穹顶之上,无声地闪烁着,嘲笑着他试图遗忘的努力。失败的气味,比消毒水更为刺鼻,比疾病本身的腐败气息更令人作呕。它无孔不入,渗透了他思维的每一个缝隙。
就在这片由耻辱和虚无构成的黑暗里,他感觉到了……另一个存在。
它不是突然出现的。它一直都在,像房间里的空气,像他自身的影子。只是在此之前,喧嚣的疼痛、药物的干扰、往事的嘈杂,掩盖了它那近乎绝对的“存在感”。现在,当他把这些都强行屏蔽之后,他便无法再忽略它了。
它没有形状,没有温度,也没有声音。
它只是一种“在场”。
像一个耐心的、沉默的访客,就坐在他床边的阴影里,坐在那片月光曾经停留、如今已被清扫干净的地板上。它没有催促,没有威胁,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图。它只是在那里,等待着。
沈照夜知道它是什么。
是终点。是那个他奔波一生,时而奋力追逐,时而拼命逃避的,最终的句点。是“无”的化身。
在过去拥有健康、权势和无穷精力的年月里,他很少认真地思考过它。死亡,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报纸上陌生人的讣告,是葬礼上与自己无关的哀乐。它遥远得像天边的星,虽然知道它存在,却从不会觉得它与自己的日常生活有什么真实的关联。
即便在商海沉浮中经历险境,甚至遭遇过真刀真枪的威胁,那种对死亡的恐惧也是短暂的、尖锐的、针对具体事件的。危险过去,恐惧便也随之消散,他依旧是那个相信自己能掌控命运的沈照夜。
但现在,不同了。
它不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个实体。它不再遥远,而是近在咫尺。它不再与他无关,而是他此刻唯一、也是最亲密的“伴侣”。
他尝试着,在意识的深处,与它对话。
“你来了。”他在心里说。没有称呼,因为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没有回应。只有一片更深沉的寂静,如同宇宙诞生之前的虚无。
“还要等多久?”他问。不是不耐烦,更像是一种……确认。
依旧没有回答。但它“在场”的感觉,似乎更清晰了一些。仿佛向他靠近了微不足道的一毫米。
一股冰冷的寒意,并非来自物理上的低温,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沿着他的脊椎缓缓爬升。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那布满病灶的胸腔里,微弱而急促地收缩了一下。
害怕吗?
他问自己。
是的。无法否认的,最原始、最本能的恐惧。对消失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彻底失去“我”这个感知主体的恐惧。
然而,在这恐惧的底层,他竟然也感觉到了一丝……难以形容的……释然?
这让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他仔细地品味着这一丝释然。它从何而来?是因为终于可以摆脱这具无时无刻不在疼痛、背叛他的躯壳吗?是因为终于可以结束这场充满了算计、倾轧、失望和疲惫的漫长旅程吗?还是因为,他终于可以卸下“沈照夜”这个名号所承载的一切重负——那些他引以为傲的,以及他羞于启齿的?
“争不过一张嘴,算不过一颗心……走自己的路,看自己的风景……”
他曾经以为,走到最后,看到的会是怎样壮丽的风景?是站在财富和权力的顶峰,睥睨众生?是与挚爱之人携手,看尽夕阳晚照?
都不是。
他最终看到的“风景”,竟然是这片绝对的、不容置疑的黑暗,和这个沉默的、代表着终极虚无的“访客”。
多么讽刺。多么……公平。
是的,公平。这个词突兀地跳了出来。无论他曾经是富可敌国,还是一文不名;是声名显赫,还是默默无闻;是善良还是邪恶……最终,都要独自面对这同一个“访客”,走进这同一扇门。
这或许,是这个世界,唯一真正公平的规则。
想到这里,他内心深处那尖锐的恐惧,似乎被磨钝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不再试图去驱赶它,也不再试图与它对话。
他只是感受着它的“在场”。像感受着房间里逐渐变化的温度,像感受着自己逐渐缓慢下来的心跳。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漂浮在一条平静的、漆黑的河流上,而它,就是那沉默的河岸。他正随着水流,缓慢地、无可逆转地,向着岸边的方向漂去。
门外,似乎又传来了护士的脚步声,还有压低的交谈声。现实世界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而遥远。
它们无法再打扰他了。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场与“终极”的、无声的对峙之中。
时间,失去了意义。
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他感觉到那“在场”感,又向他靠近了一些。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它冰冷的呼吸,吹拂在他意识的面颊上。
它伸出了手。一只无形、无质的手。
并非要扼杀他,更像是一种……邀请。
他静静地躺着,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
他在等待。
等待着那最终的、无法回避的……
叩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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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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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凝光
不知何时,那无处不在的、低沉的嗡鸣声消失了。不是逐渐减弱,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留下一种近乎真空的、令人耳膜发胀的绝对寂静。就连那曾经如同命运倒计时般精准的仪器滴答声,也仿佛被这寂静吞噬,变得微不可闻。
沈照夜甚至需要花费一点力气,才能确认自己仍在呼吸。那气息进出肺叶的感觉,微弱得如同蝴蝶扇动翅膀。
然而,正是在这片万籁俱寂之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如同被擦拭干净的镜片,呈现在他的意识里。疼痛依然存在,但它退远了,变成了背景里一种模糊的、持续的低吼,不再能主导他的感知。药物的混沌感也消散了,他的思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
不是充满活力的清醒,而是一种冰冷的、剔除了所有情感波澜的、近乎绝对的理智清醒。
他重新“看”向了内在的那个“存在”,那个沉默的“访客”。它依旧在那里,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似乎减轻了。它不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他者”,更像是一个客观的、终将到来的“事件”,如同日出日落,如同四季轮回。
他接受了。
不是慷慨激昂的认命,也不是无可奈何的屈服,而是一种基于纯粹认知层面的、平静的接受。就像一个人,在研究了所有数据之后,接受了一个无可辩驳的科学结论。
是的,终点就在这里。路,快要走到尽头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他脑海中那片被混乱记忆和纷杂情绪所笼罩的荒原。他不再是被动地、零碎地回忆起过往的片段,而是第一次,以一种近乎上帝般的视角,开始审视自己这条蜿蜒曲折、即将抵达终点的“路”。
“路是自己的……”
这句话,此刻有了全新的、沉重的分量。
这条路,是由他无数的选择铺就的。每一次的雄心勃勃,每一次的铤而走险,每一次的情感投入,每一次的转身离开……所有这些选择,如同涓涓细流,最终汇成了他生命的长河,将他带到了此刻这片入海口。
他不再去纠结于那些“嘴”和“心”的算计。那些东西,在他与这终极的“存在”对视时,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他人的赞誉或诽谤,成功或失败,拥有或失去,在死亡的绝对尺度下,都失去了它们曾经拥有的、几乎能左右他喜怒哀乐的巨大权重。
他现在唯一在乎的,是这条路本身。是它的轨迹,它的风景,它的意义——或者说,是它那看似无意义的意义。
他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不是出于悔恨,也不是为了辩护,仅仅是为了……理解。理解那个名叫沈照夜的人,理解他波澜壮阔又千疮百孔的一生。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他需要回溯。不是漫无目的地漂浮在记忆的碎片里,而是有系统地、清晰地、从头至尾地,重新走一遍。
如同一个考古学家,即将发掘一座深埋在地下的、属于他自己的古城。他需要工具,需要光线。
他的目光,在内心的黑暗中搜寻着。然后,他找到了。
是光。
不是窗外那已然大亮、却无法真正照亮他内心图景的天光,也不是记忆中任何一盏辉煌的灯火。
是那束“床前明月光”。
它仿佛从未消失,只是潜藏了起来。此刻,它在他意识的深处,重新亮起。不再是泊在地板上的、清冷的一滩,而是变成了一束……追光。
一束精准、稳定、带着某种审判般的澄澈,却又无比温柔的追光。
它静静地悬停在他记忆荒原的上空,等待着他的指令。
沈照夜凝聚起全部的精神,将所有的意念,都贯注到这束光上。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消耗,仿佛他残存的生命力,正在被转化为这束光所需的能量。但他毫不在意。
他“驱使”着这束光,缓缓移动。
光柱扫过荒原,照亮了那些被尘埃覆盖的、模糊的区域。一些早已遗忘的名字、面孔、场景,在光线下重新变得清晰,如同显影液中的相纸,逐渐呈现出丰富的细节。
他看到了一条青石板路,两旁是高高的风火墙,墙头探出葱郁的梧桐枝叶……那是他故乡小镇的街巷。
他看到了一个穿着藏青色学生装的少年,腋下夹着几本线装书,匆匆走过石桥……那是年少的他。
他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背影,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撑着一把油纸伞,消失在巷子的拐角……那惊鸿一瞥的心动……
太多了。记忆的闸门一旦被这束“凝光”正式打开,往事的洪流便以更加有序、却也更加磅礴的姿态,奔涌而来。
他明白了。
这束“床前明月光”,不仅仅是一个触发回忆的媒介,它更将成为他这次生命回溯的指引者与见证者。它将照亮那些关键的节点,那些塑造了沈照夜这个人的、决定性的时刻。
他将跟随着这束光,逆着时间之河,溯源而上。
去重逢那些爱过的人,去直面那些恨过的事,去审视那些骄傲的巅峰,去触摸那些屈辱的深渊。
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走自己的路,看自己的风景”。
一种混合着巨大悲伤和巨大宁静的情绪,充盈了他的整个存在。他知道,当这场回溯结束,当这束光照亮他生命的起点之时,或许,就是他该起身,跟随那位沉默的“访客”离开的时刻。
他没有丝毫犹豫。
在绝对清醒的意识中,在内心那束清辉无限的“月光”照耀下,沈照夜,这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正式开启了他通往过去的、浩大而孤独的旅程。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要再次睁开,看向现实世界。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闭合。
外界的一切,已不再重要。
他的全部世界,都已收束于这束“凝光”所照亮的方向。
旅程,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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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