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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蛾术
黑暗并非虚无,它是有厚度的,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包裹着他。先前沈园花厅里那金红色的夕照、甜腻的梔子花香、戒尺的脆响以及掌心那灼热的疼痛感,都如同退潮般缓缓远去,只留下一些模糊的、颤动的余韵,在意识的深处低回。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新的知觉开始萌生。不是视觉,也不是嗅觉,而是一种……触感。一种极其细微的、簌簌的摩擦声,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是某种带翼的小生物,在不停地、固执地撞击着一层看不见的、柔软的障壁。
这声音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执着。
他“睁开”内里之眼。
光,重新亮起。但不再是沈园那暖融融的夕阳,而是一片昏黄的、摇曳不定的光晕。光源来自一盏古老的、黄铜打造的油灯。灯盏是荷花形状,边缘有些许熏黑的痕迹,灯芯上,一朵小小的、橘黄色的灯焰正在不安分地跳动着,将那簌簌声的源头,投射在粗糙的白垩墙壁上。
墙壁上,一个巨大的、扭曲的影子,正在疯狂地舞动。
那是一只飞蛾。灰扑扑的翅膀,肥硕的身躯,它正不顾一切地、一次又一次地,扑向那盏油灯灼热的灯罩。每一次撞击,都发出那种细微而执拗的“噗噗”声,伴随着翅膀剧烈扇动的簌响。它的身影在墙上被放大、拉长,如同一个陷入癫狂的、绝望的舞者。
油灯下,是一张宽大的、布满划痕和墨渍的旧书案。书案上,堆满了高高矮矮的线装书、散落的稿纸、以及笔墨砚台。一个少年,正伏在案前。
是他。年岁稍长了些,约莫十三四岁的光景,穿着一件半旧的月白色竹布长衫。身形抽条了些,不再是幼时圆润的模样,肩膀显得单薄,脖颈纤细,露出衣领的一小段肌肤,在昏黄灯光下泛着青涩的光泽。
他的头埋得很低,几乎要触到摊开的书页。一只手用力地按着书页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另一只手握着笔,正在一旁的稿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他的侧脸线条紧绷着,嘴唇紧抿,眉头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灯下闪着微光。
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的臭味、旧纸张的霉味,以及灯油燃烧时特有的、略带呛人的气味。还有一种……属于少年人的、炽热的、近乎焦糊的专注气息。
沈照夜(现在的他)漂浮在书案旁,凝视着那个奋笔疾书的少年。他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沈宅后进一间僻静的书斋,是他少年时为了准备科考(尽管科举已废,但祖父仍要求他研习经典),常常独自挑灯夜读的地方。
他也认出了少年正在研读的那本书——是《昭明文选》,一部收录了南北朝时期骈文精华的巨著。那些佶屈聱牙的辞藻,那些繁复精巧的用典,曾是他少年时代最深重的噩梦之一。
他看到少年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写下的却不是工整的楷书,而是一些狂乱的、支离破碎的字句和符号,像是在与书中那些艰深的文字进行一场无声的、激烈的搏斗。稿纸的空白处,还画着几个愤怒的、扭曲的鬼脸。
一股强烈的共鸣,如同电流般,击穿了时空的隔阂,从那个焦躁的少年身上,传递到此刻漂浮着的沈照夜的意识里。
他太熟悉这种状态了。这种被无形的、厚重的知识之墙围困的感觉;这种无论如何努力,似乎都无法真正窥见学问堂奥的挫败感;这种内心深处对这套陈旧知识体系的本能抗拒,与外在环境(祖父、先生)的强大压力之间,所形成的剧烈撕扯。
“学问之道,首重心无旁骛。”周先生冰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可他如何能够“无旁骛”?高墙之外,是一个正在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代。新学的思潮,革命的言论,机器轮船的汽笛声……所有这些,像风一样,透过沈园高墙的缝隙,不断地撩拨着他那颗年轻而躁动的心。他读着“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这样华丽的句子,心里想的,却可能是上海滩十里洋场的电灯是如何彻夜不灭。
“噗!”
又一声沉闷的撞击。那只飞蛾,似乎因为屡次撞击灯罩而耗尽了力气,或者被灼伤了翅膀,动作变得迟缓、踉跄。它跌落在书案边缘,距离那摊开的《昭明文选》只有寸许之遥,灰扑扑的翅膀无力地颤抖着。
少年的笔,骤然停住了。
他抬起头,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了那只垂死的飞蛾身上。
沈照夜(现在的他)清晰地看到了少年眼中的情绪。那里面没有怜悯,也没有厌恶,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认同感。
他看着那只飞蛾,就像看着他自己。
明知那光是危险的,是足以焚身的,却依旧无法克制地被吸引,不顾一切地想要扑上去。为了什么?是为了那瞬间的光明与温暖吗?还是仅仅因为,这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方向?
少年伸出了一根手指,极其缓慢地,碰了碰飞蛾那还在微微颤动的翅膀。
飞蛾没有反应。
少年收回手指,怔怔地看着那小小的、濒死的生命。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漂浮在空中的沈照夜,却“听”懂了他无声的言语:
“蠢货……”
不知是在说那飞蛾,还是在说他自己。
然后,少年做出了一个让沈照夜(现在的他)都感到微微惊讶的举动。他没有将飞蛾拂开,也没有任由它死在书案上,而是拿起手边一张废弃的稿纸,小心翼翼地将那只不再动弹的飞蛾,连同它那对残破的翅膀,一起包裹起来,捏在手中。
他站起身,吹熄了那盏跳跃的油灯。
书斋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棂的缝隙里流泻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模糊的银斑。
少年借着月光,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支摘窗。夜风带着凉意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涌入,吹散了些许书斋里沉闷的空气。他摊开手掌,将那个包裹着飞蛾尸体的纸团,轻轻抛出了窗外。
纸团无声地坠落,消失在窗下的黑暗里。
少年就那样站在窗边,久久地凝视着窗外的夜色。月光勾勒出他单薄而倔强的背影,那背影里,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的孤独和迷茫。
沈照夜(现在的他)看着那个背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慨。这就是“蛾术”啊。古人以飞蛾扑火,喻示学子追求学问的执着,乃至不顾性命。可这其中,有多少是发自内心的热爱?又有多少,是被环境、被期望、被那看似唯一出路的光芒,所逼迫的、无奈的“扑火”?
他看到了少年心中那团火。不是对故纸堆的热爱之火,而是对高墙外那个崭新世界的、混杂着恐惧与渴望的向往之火。这团火,正在悄悄地、却不可逆转地,改变着他生命的轨迹。
“路是自己的……”
可少年时的他,真的清楚自己要走的是哪条路吗?或许,他只是在拼命地、像那只飞蛾一样,逃离身后的黑暗,扑向眼前最近、最亮的那一团光,无论那光是温暖的指引,还是焚身的陷阱。
少年在窗边站了许久,直到夜风将他身上的热气吹散,才缓缓关上了窗户。他没有重新点燃油灯,而是就着微弱的月光,摸索着走出了书斋。
书斋重新陷入了沉寂和黑暗。
漂浮在空中的沈照夜,感觉到那昏黄的灯光、那簌簌的撞击声、那墨汁与旧纸的气息,都在迅速消退。
这一次的回溯,照亮了他少年时代内心的挣扎与迷茫。那只扑火的飞蛾,那个站在月光下的孤独背影,成为了他通往下一个记忆节点的、清晰的路标。
黑暗再次温柔地覆盖上来。
但在那黑暗的尽头,仿佛已经透出了一丝……不同于书斋与沈园的、更鲜活、更明媚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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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