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夜谭
黑暗是粘稠的,带着江边芦苇荡特有的湿腐气息和泥土的腥味。难民船上那惊心动魄的喧嚣与死亡的威胁,被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脱的寂静所取代。只有江水拍打岸边的轻微哗啦声,和远处不知名水鸟偶尔发出的、凄凉的啼叫,点缀着这寒夜的深邃。
他“睁开”了眼。
光,是微弱的,来自一小堆勉强点燃的、冒着青烟的篝火。火苗在寒冷的夜风中摇曳不定,勉强照亮了围坐在火堆旁的几个蜷缩的身影。他们衣衫褴褛,浑身湿透,在火光映照下,脸上残留着惊恐与疲惫。
这里是长江南岸一处荒僻的芦苇荡,那艘沉没难民船的少数幸存者,暂时落脚的地方。
漂浮在空中的沈照夜(现在的他),目光落在篝火旁那两个沉默对坐的身影上——沈照夜和赵秉钧。老钟和赵秉钧的老仆,则在稍远处,努力地将捡来的枯枝投入火中,试图让这微弱的生命之火燃烧得更旺一些。
寒冷,如同无形的刀子,穿透湿透的棉袍,切割着他们的肌肤和骨骼。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没有人说话,幸存下来的短暂庆幸,早已被眼前这前路断绝、饥寒交迫的现实所取代。
赵秉钧蜷缩着,双手拢在袖子里,身体微微发抖,那副昔日上海滩大亨的派头,早已被狼狈和苍老取代。他偶尔抬起眼皮,看一眼对面同样沉默的沈照夜,眼神复杂难辨。
沈照夜则只是盯着那跳跃的、似乎随时可能熄灭的火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湿发黏在额头上,往下滴着冰冷的水珠。他在感受着这彻骨的寒冷,也在感受着内心那片死寂的荒芜。破产,战乱,逃亡,沉船……一连串的打击,几乎将他的精神也推到了崩溃的边缘。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为了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寒冷,也许是为了确认自己还活着,赵秉钧忽然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冷……真他娘的冷……”
沈照夜没有回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赵秉钧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应,自顾自地往下说,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忏悔:
“想当年……在百乐门……抱着暖炉,听着小曲……哪想过……会有今天……缩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等死……”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老人特有的、对往昔繁华的眷恋和迷茫。
沈照夜依旧沉默。
赵秉钧转过头,浑浊的眼睛在火光下看向沈照夜,忽然问道:“沈世侄……你……恨我吧?”
这个问题,如此直接,如此突兀,在这荒郊野外的寒夜里,显得格外尖锐。
漂浮在空中的沈照夜(现在的他),看到那个年轻的自己,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一直低垂的眼睫,终于缓缓抬起,看向赵秉钧。篝火在他漆黑的瞳仁里,投下两簇跳动的、冰冷的光点。
恨吗?
当然恨。
是眼前这个人,用卑劣的手段,毁掉了他数年的心血,将他从云端打入泥沼,让他尝尽了屈辱和失败的滋味。那种恨,曾经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可是……
看着眼前这个风烛残年、在死亡线上挣扎了一圈、如同丧家之犬般的老人,那熊熊燃烧的恨意,似乎也失去了燃料。就像一拳打在浸透了水的棉花上,无力,且荒谬。
“恨?” 沈照夜终于开口,声音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异常低沉沙哑,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残酷的讥讽,“赵老板,现在说这个,还有意义吗?”
他伸手指了指周围漆黑的荒野,和那映红半边天的、来自远方战火的光亮:“你看看这里,看看那边。你我那点恩怨,放在眼下,算个什么东西?”
赵秉钧怔住了,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他顺着沈照夜手指的方向望去,看着那代表毁灭与死亡的火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恐惧和……茫然。
是啊,算个什么东西?
在亡国灭种的大灾难面前,他们这些曾经自命不凡、搅动一方风云的人物,其实和那些在战火中无声死去的平民百姓,并无本质区别。都是这时代洪流中,微不足道、无法自主的浮萍。
“我赵秉钧……一辈子争强好胜……算计了这个,算计了那个……总觉得……只要手段够狠,心够黑,就能得到一切……” 赵秉钧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和虚无,“可现在……得到了什么?万贯家财?灰飞烟灭!显赫地位?屁用没有!连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都不知道……”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苍老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沈照夜静静地看着他咳嗽,没有说话。恨意未曾消失,但却被一种更宏大的悲凉所覆盖。
“争不过一张嘴,算不过一颗心……” 赵秉钧喘着粗气,重复着这句沈照夜也曾深刻体会过的话,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连自己的命都算不住……可笑……真他娘的可笑……”
篝火噼啪作响,火苗又微弱了一些。老钟默默地添上几根细小的枯枝,火光挣扎着重新亮起一点,映照着两张写满沧桑和疲惫的脸。
“路是自己的……” 沈照夜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像是自语,又像是回应。
赵秉钧抬起头,看向他。
“路是自己选的。” 沈照夜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遥远的火光,眼神空洞,“选了,就得走下去。走到黑,走到头……或者,半路就没了,就像船上那些人一样。”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没有怨恨,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冰冷的清醒。
赵秉钧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曾经签署过无数决定他人命运文件、此刻却布满冻疮和老茧、肮脏不堪的手,久久不语。
这一夜的谈话,没有化解恩怨,没有冰释前嫌。
它只是在这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在两个都被命运逼到绝境的人之间,进行的一场关于失败、关于虚无、关于命运荒谬性的……“夜谭”。
谈话结束后,漫长的寂静再次降临。
只有江水呜咽,寒风呼啸。
但漂浮在空中的沈照夜(现在的他)能感觉到,在那片死寂的荒芜之下,某些坚硬的东西,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
不是因为原谅,而是因为……彻底的无力。
在天亮之前,在未知的命运再次降临之前,他们只能守着这微弱的篝火,依靠着彼此那点可悲的体温,等待着。
等待着黎明,或者……死亡的再一次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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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完)
第二十八章 守护
黑暗是压抑的,带着临时避难所——一座废弃祠堂里特有的、陈年灰尘与霉木混合的气味,以及众多逃难者聚集所产生的、浑浊不堪的人气。芦苇荡寒夜那刺骨的冰冷和绝望,被一种持续低烧般的、混合着伤痛呻吟、孩童啼哭与人们窃窃私语的焦虑氛围所取代。
他“睁开”了眼。
光,是昏暗摇曳的,来自祠堂天井里燃烧的、用以驱寒和照明的几堆篝火,以及悬挂在斑驳墙壁上的几盏油灯。光线勉强穿透弥漫的烟雾和尘埃,映照出或坐或卧、挤满了整个祠堂的、一张张惊魂未定、面黄肌瘦的脸庞。
这里是安徽境内一个小镇外的废弃祠堂,沈照夜、赵秉钧以及部分沉船幸存者,几经辗转、跋涉后,暂时栖身的地方。
漂浮在空中的沈照夜(现在的他),目光迅速锁定了那个忙碌的身影。
四十岁出头的沈照夜,穿着一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的小臂上沾染着血污和药渍。他正蹲在一个发着高烧、腿部受伤的年轻士兵旁边,小心翼翼地用热水清洗着伤口周围已经有些发炎的皮肉。他的动作算不上非常熟练,但极其专注和轻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老钟在一旁帮忙,递着干净的布条和所剩无几的草药粉末。赵秉钧则靠坐在不远处的柱子旁,裹着一条破毯子,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空洞,而是默默地看着沈照夜忙碌,偶尔,会示意自己的老仆,将分到的一点有限的食物或热水,给更需要的人递过去。
那场江上的“同舟”与荒滩的“夜谭”,似乎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微妙而脆弱的、非敌非友的临时纽带。在这朝不保夕的逃亡路上,个人的恩怨,暂时被求生的互助所取代。
然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伤员的伤势在恶化,药品早已告罄,只能用最原始的土方勉强应付。食物也极度匮乏,每天只能分到一点点稀薄的米粥或杂粮饼。更可怕的是,有传言说,日军的前锋部队,正在向这个方向逼近。
恐慌,像无形的瘟疫,在幸存者中间蔓延。
“得继续往西走……不能待在这里等死……” 有人低声提议,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走?往哪儿走?到处都是鬼子!我们这些人,老弱病残,怎么走?” 立刻有人绝望地反驳。
“留在这里也是死!听说鬼子所到之处,鸡犬不留!”
争论声,哭泣声,让本就压抑的祠堂,更加令人窒息。
沈照夜处理完伤兵的伤口,疲惫地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看着眼前这群惶惶不可终日的人们,看着那些因为饥饿和恐惧而眼神麻木的孩子,心中沉甸甸的。
他知道,那个提议继续走的人是对的。留在这里,一旦日军抵达,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怎么走?
他们这支队伍,成分复杂,有像他和赵秉钧这样的落难商人及其仆从,有溃散的士兵,更多的是普通的逃难百姓,其中不乏老人、妇女和儿童。缺衣少食,缺医少药,很多人身上还带着伤。在这样的情况下,进行长途跋涉,无异于一场自杀。
可是,不走,就是坐以待毙。
就在他内心激烈权衡,众人争论不休之际,祠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以及几声粗暴的呜咽!
“鬼子!是鬼子来了?!”
祠堂内瞬间炸开了锅!人们像受惊的鸟兽般,尖叫着四处躲藏,互相冲撞,场面彻底失控!
沈照夜的心脏也猛地一沉!他冲到祠堂门口,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见昏暗的夜色下,影影绰绰有十几个骑着东洋马、穿着土黄色军服的身影,正朝着祠堂的方向而来!他们似乎只是小股侦察部队,但那股子肃杀之气,已然扑面而来!
“快!从后门走!进山!” 沈照夜猛地回头,对着混乱的人群嘶声喊道!
但是已经晚了!祠堂那扇本就破旧的大门,被外面的人用枪托狠狠砸响!“咚咚咚!” 的声音,如同催命的鼓点!
“里面的人!出来!”
生硬的、带着浓重口音的中国话,透过门板传来,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胁。
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祠堂内的每一个人。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是赵秉钧。
他推开想要拉住他的老仆,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袍,脸上竟然恢复了几分昔日的镇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他看了一眼沈照夜,眼神复杂,然后,迈着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的步子,走向了那扇正在被猛烈撞击的祠堂大门。
“赵老板!你……” 沈照夜惊愕地看着他。
赵秉钧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沈照夜耳中:
“沈世侄……带着能走的人……从后门……快走……”
说完,他猛地拉开了祠堂大门的门闩!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从外面粗暴地推开,几道雪亮的手电光柱和黑洞洞的枪口,瞬间对准了门内的赵秉钧,以及他身后那片惊恐的人群。
赵秉钧举起双手,脸上挤出一个近乎谦卑的、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用他那口带着上海腔的、略显生硬的日语,对着门外的日军士兵说道:
“太君……这里……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
他的身体,有意无意地,完全挡住了通往祠堂内部的视线。
漂浮在空中的沈照夜(现在的他),看着那个站在门口、用自己苍老的身躯作为屏障的、曾经不共戴天的仇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瞬间明白了赵秉钧的意图!
他是在用自己,为其他人争取那宝贵的、逃生的时间!
“走!!!”
沈照夜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不再有丝毫犹豫,一把拉起身边一个吓呆了的孩子,对着老钟和那几个尚存体力的士兵吼道:“带人从后门走!进山!快!”
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向祠堂狭窄的后门。
沈照夜在混乱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手电光柱下,赵秉钧那佝偻而坚定的背影,看到日军士兵怀疑而凶狠的目光,也看到……赵秉钧在那一瞬间,回过头,投向他的、最后的一瞥。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算计和阴沉,只有一片澄澈的、了无牵挂的……平静。
然后,祠堂大门被“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沈照夜猛地扭过头,牙关紧咬,眼中瞬间布满血丝。他不再去看,不再去想,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推搡着、拉扯着身边的人,向着后门,向着漆黑的山林,亡命奔去!
身后,隐约传来了日军的呵斥声,以及……一声沉闷的枪响。
沈照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脚步一个踉跄,但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他只是将那个被他拉着的孩子的手,握得更紧。
眼泪,混合着汗水与污泥,汹涌而出,却瞬间被寒冷的夜风吹干。
守护。
以生命为代价的守护。
无关恩怨,超越生死。
在这破碎的山河间,以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了它最后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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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