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陨落
黑暗是粘稠的,带着山林深处腐殖土和夜露的湿冷气息,以及剧烈奔跑后肺部火烧火燎的灼痛感。祠堂里那惊心动魄的守护与枪声,被一种死里逃生后的、夹杂着巨大悲痛和恐惧的寂静所取代。只有仓促的脚步声、压抑的喘息声、以及树枝刮擦衣物的窸窣声,在漆黑的山林中回响。
他“睁开”了眼。
光,几乎不存在。只有透过浓密树冠缝隙洒下的、极其微弱的、冰冷的星光,勉强勾勒出这支狼狈逃亡队伍模糊的轮廓。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几个尚有方向感的溃兵后面,不敢点燃任何光源,生怕招来追兵。孩子们被大人死死捂住嘴巴,连哭泣都变成了无声的颤抖。
沈照夜(现在的他)漂浮在队伍上空,目光紧紧跟随着那个踉跄前行的、年轻了十几岁的自己。
沈照夜的棉袍在奔逃中被树枝撕扯得更加破烂,脸上、手上布满了细小的血痕。他机械地迈动着双腿,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但他的手臂,却始终紧紧环抱着一个大约七八岁、因为惊吓和疲惫而几乎昏厥的小女孩——这是在祠堂混乱中,他与老钟拼命抢出来的,父母可能已失散或在沉船中罹难的孩子。
老钟紧跟在他身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偶尔伸手扶一把几乎要跌倒的沈照夜。
没有人说话。赵秉钧最后那平静的一瞥,和那一声沉闷的枪响,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碑,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赵老虎”,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完成了生命的“陨落”,也为他们换来了这片刻的喘息之机。
悲伤吗?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更大的恐惧和生存压力所覆盖的麻木。在自身难保的绝境中,连悲伤都成了一种奢侈。
“快到了……前面……有个山坳……可以暂时歇脚……” 一个负责带路的溃兵,喘着粗气,压低声音说道。
这句话像是一针微弱的强心剂,让人们几乎耗尽的体力又挤出一点力量。
终于,队伍跌跌撞撞地钻进了一个相对隐蔽的、被巨石和茂密灌木环绕的山坳里。人们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般,瘫软在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粗重得如同拉锯般的喘息声。
寒冷和饥饿,如同两条毒蛇,再次缠绕上来。
沈照夜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女孩放在一块相对干燥的石头上,脱下自己那件本就破旧不堪的棉袍,盖在她瑟瑟发抖的小小身躯上。他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被汗水浸透又冻硬的内衫,在寒冷的夜风中,控制不住地打着哆嗦。
老钟默默地将自己身上那件同样破旧的夹克脱下来,想要披在沈照夜身上。
沈照夜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不用……钟叔……我还撑得住……”
他的目光,越过蜷缩在一起、如同惊弓之鸟的人们,投向祠堂方向的黑暗。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尽的、吞噬了一切的黑。
赵秉钧……死了。
这个认知,此刻才如同迟来的潮水,缓慢而沉重地拍打在他的意识上。
那个在商场上与他斗得你死我活,用尽手段将他逼入绝境的敌人;那个在难民船上被他从冰冷江水中拉起来的、狼狈不堪的老人;那个在荒滩篝火旁与他进行了一场关于命运荒谬性的“夜谭”的、同样迷茫的落难者;最后……那个在祠堂门口,用身体和生命,为他们争取到一线生机的……守护者。
恨意,早已在颠沛流离和生死考验中变得模糊。此刻涌上心头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感受。有物伤其类的悲凉,有对生命如此脆弱易碎的震撼,更有一种……沉重的、仿佛欠下了无法偿还之债的窒息感。
“金山银山,买不来太阳不下山……有命赚钱没命花……”
赵秉钧用他最后的行动,为这句话,做了最残酷、也最深刻的注解。他曾经拥有的一切,在战争面前,都化为了乌有,连同他的生命。
那么自己呢?
自己这颠沛流离、几经生死、如今又一无所有的生命,意义何在?
仅仅是为了……活着吗?
他低头,看向石头上那个蜷缩在破棉袍里、呼吸微弱的小女孩。她那脏兮兮的小脸上,还残留着泪痕。
活着。
为了这些需要守护的、微弱的生命之火,能够继续燃烧下去。
哪怕,只是多燃烧一刻。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一点微弱的火星,在他冰冷绝望的内心,顽强地亮起。
老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相对干燥的枯枝和树叶,试图生火,但火柴受了潮,几次尝试都失败了。他懊恼地低吼了一声,一拳砸在旁边的树干上。
沈照夜走过去,拍了拍老钟的肩膀,摇了摇头。火光会暴露目标,不能冒险。
他挨着老钟坐下,靠在同一棵冰冷的树干上,感受着彼此身体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热量。
“钟叔……” 他低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先生。” 老钟立刻回应,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如果我们……没能走出去……” 沈照夜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会后悔……跟着我吗?”
老钟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异常坚定、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道:
“不后悔。先生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这最简单、也最沉重的承诺。
沈照夜闭上了眼睛,将头靠在粗糙的树皮上。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伤、温暖与责任的暖流,冲垮了他一直强撑着的堤防,几乎让他失控。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汹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现在,还不是软弱的时候。
他睁开眼,望向东方那依旧漆黑一片的天空。启明星,还没有升起。
但黎明,总会来的。
只要还活着,只要这口气还在。
他必须带着这些人,带着老钟,带着这个无辜的孩子,走下去。
直到……他生命陨落的那一刻。
或者,直到……看到真正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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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完)
第三十章 弥合
黑暗是漫长的,带着山洞里阴冷潮湿的、混杂着苔藓和某种小动物粪便的沉闷气息。山林中逃亡的惊险与疲惫,被一种在相对安全环境里、缓慢修复身心的凝滞感所取代。只有岩壁顶端偶尔滴落的水珠声,和人们沉睡时发出的、不均匀的呼吸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规律地回响。
他“睁开”了眼。
光,是熹微的,来自洞口缝隙处透进来的、被茂密藤蔓过滤后的、带着朦胧绿意的天光。光线勉强照亮了这个位于半山腰的、天然形成的狭小洞穴。幸存的二十几个人蜷缩在这里,如同受伤后躲回巢穴的野兽,利用这难得的喘息之机,恢复着几乎耗尽的体力。
漂浮在空中的沈照夜(现在的他),目光首先落在了洞口附近那个倚壁而坐的身影上。
沈照夜依旧穿着那件单薄的内衫,破旧的棉袍盖在身旁那个还在沉睡的小女孩身上。他脸上疲惫的痕迹很深,眼窝深陷,但眼神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绝望的死寂,而是多了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某种决绝的平静。他的手里,拿着一块尖锐的石片,正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上,专注地、一下一下地,磨着一根从灌木上折下来的、拇指粗细的树枝,将其一端磨尖。
老钟坐在他不远处,闭目养神,但耳朵却时刻警惕地捕捉着洞外的任何一丝异响。
几天前,他们幸运地找到了这个洞穴,并设法堵住了大部分入口,只留下几个隐蔽的通风口。靠着采摘来的少量野果、挖掘到的些许草根,以及老钟冒险在附近溪流中捕捉到的几条小鱼,他们勉强维持着生命。危险并未远离,日军的搜剿和飞机的轰鸣声时而从远处传来,但他们至少获得了一个暂时的、可以藏身的角落。
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创伤,让大多数人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昏睡或麻木的状态。
沈照夜磨尖了那根树枝,将其放在手边。然后,他拿起另一根稍细的树枝,开始用石片剥去外皮,动作缓慢而稳定。他需要制作一些简陋的工具,或许可以用来挖掘更深处的可食用根茎,或者……在必要时,作为最后防身的武器。
就在这时,他身旁那个沉睡的小女孩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带着哭腔的梦呓:“娘……”
沈照夜的动作顿住了。他放下手中的东西,侧过身,伸出那只布满划痕和冻疮的手,极其轻柔地,拍了拍小女孩的背。
小女孩在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这微弱的安抚,蜷缩的身体放松了一些,呼吸重新变得均匀。
沈照夜看着她稚嫩而脏污的侧脸,眼神复杂。这个孩子,成了他与这个残酷世界之间,一条微弱却真实的、情感的纽带。守护她,成了支撑他在这绝境中坚持下去的、一个具体而微小的理由。
洞内另一侧,传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是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年轻妇人,抱着她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
没有人去打扰她。在这里,每个人都有无法言说的伤痛。
沈照夜默默地听着那哭声,手中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他想起了赵秉钧的陨落,想起了沉船上那些消失的生命,想起了战火中破碎的家园和流离失所的同胞……一种宏大而深沉的悲恸,如同无声的潮水,漫过他的心田。
个人的失败,家族的荣辱,在这样铺天盖地的国殇面前,真的渺小如尘埃。
他曾经执着于重振家业,执着于在上海滩出人头地,执着于向赵秉钧复仇……那些曾经占据了他全部身心的目标,此刻回想起来,竟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怜。
“路是自己的……”
这条路,被战争强行扭转了方向,通向了一片他从未想象过的、充满苦难与死亡的荒原。但走着走着,他似乎触摸到了一些比个人成败、恩怨情仇更本质的东西。
比如,生命的脆弱与坚韧。
比如,在绝境中依然未曾完全泯灭的、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善意与互助。
比如,对脚下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那无法割舍的、血脉深处的连接。
这些感受,如同涓涓细流,在他内心那片因失败和战乱而干裂破碎的土地上,悄然流淌,带来一丝微弱的滋润,开始了一种缓慢而艰难的……“弥合”。
不是遗忘伤痛,不是否认过去,而是在承认这一切的基础上,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微小的意义和力量。
他重新拿起那根剥了一半皮的树枝,继续手上的工作。动作依旧缓慢,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沉静的力量。
老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默默地看着他,浑浊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的光芒。
洞口的光线,似乎又明亮了一些。
小女孩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身旁的沈照夜,没有哭闹,只是用小手轻轻抓住了他破旧的衣角。
沈照夜低下头,对上那双清澈却带着恐惧的大眼睛,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僵硬、却尽可能温和的笑容,用沙哑的声音轻轻说:
“别怕……天亮了。”
是的,天亮了。
尽管前路依旧凶险,尽管伤痛依旧刻骨,但新的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在这黑暗的洞穴里,在死亡的阴影下,生命那顽强的、渴望“弥合”与“延续”的本能,正在以一种最原始、最沉默的方式,悄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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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