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新曦
黑暗是稀薄的,带着黎明前草木苏醒时散发的清冽气息,以及晨雾漫过山峦的湿润触感。山洞里那种凝滞的压抑,被一种细微的、充满生机的声响悄然打破——早起的鸟儿在洞外林间试探性地鸣啭,岩壁渗水声变得清脆,甚至能听到某种小兽窸窣跑过的轻响。
他“睁开”了眼。
光,不再是缝隙间吝啬的渗漏,而是如同稀释的牛乳般,温柔地、持续地涌入洞口,驱散了洞穴内积攒了一夜的阴冷与昏暗。光线落在人们沉睡或半醒的脸上,洗去些许疲惫,带来一丝久违的、属于清晨的宁静与希望。
漂浮在空中的沈照夜(现在的他),看着那个靠在洞壁、已然醒来的年轻自己。
沈照夜轻轻挪开小女孩抓着他衣角的手,为她掖好那件破棉袍,然后动作有些僵硬地站起身。长时间的饥饿和寒冷,让他的四肢麻木酸痛,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虚弱的身体发出抗议。但他还是坚持着,慢慢走到被藤蔓遮掩的洞口,小心翼翼地拨开一道缝隙,向外望去。
一股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让他精神一振。
洞外,是一个雨后初霁的清晨。东方天际,厚重的云层被撕开了一道金色的裂口,初升的朝阳将温暖而耀眼的光芒,如同利剑般投射在层峦叠嶂的山峰之上,为墨绿色的林海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山谷间弥漫着乳白色的薄雾,正被阳光缓缓驱散,露出下面被雨水洗涤得格外青翠的植被。叶片上的露珠,折射着朝阳,如同无数颗散落的钻石。
经历了漫长的黑暗、寒冷与恐惧,眼前这充满生机与光明的景象,具有一种近乎神圣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沈照夜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这清冽的空气,仿佛要将积郁在胸中的所有浊气与绝望都置换出去。阳光照在他苍白憔悴的脸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也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新曦……”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这不仅仅是自然界的黎明,更像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他们在经历了一连串的毁灭、逃亡与死亡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丝喘息的机会,一线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生机。
洞穴里的人们也陆续醒来。看到从洞口透进来的、久违的明亮阳光,听到外面清脆的鸟鸣,麻木的脸上也渐渐有了一丝活气。有人挣扎着爬到洞口,像沈照夜一样,贪婪地感受着阳光的温暖和外面世界的鲜活。
那个失去了丈夫的年轻妇人,抱着婴儿,走到洞口边,让阳光洒在孩了稚嫩的脸上。婴儿似乎感受到了光线的刺激,挥舞着小手,发出咿呀的声音。妇人看着孩子,脸上悲戚依旧,但眼神深处,那死灰般的绝望似乎松动了一丝,多了一点名为“母亲”的坚韧。
老钟默默地开始整理所剩无几的物品,将潮湿的衣物拿到洞口有阳光的地方摊开。他的动作依旧沉稳,但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凝重,似乎也因这阳光而淡化了些许。
沈照夜回到洞内,看着这些劫后余生的同伴。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每个人身上都带着 visible 或 invisible 的伤痕。但他们还活着。在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在这渺无人烟的深山中,如同顽强的野草,抓住每一缕阳光,每一滴雨露,挣扎着求存。
“身体垮了,人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再次想起这句话。此刻,他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理解。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胜利,一种对毁灭力量的无声抗争。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可能,还有未来,哪怕那未来依旧模糊而艰难。
他走到那个被他救下的小女孩身边。小女孩已经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从洞口射进来的光柱中飞舞的尘埃。
“饿了吗?” 沈照夜蹲下身,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问道。
小女孩点了点头,小声说:“饿。”
沈照夜从怀里掏出昨晚省下来的、仅有的一小块杂粮饼,掰了一小半,递给她。小女孩接过,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看着小女孩吞咽食物的样子,沈照夜心中那名为“责任”的感觉,变得更加清晰和沉重。他不仅要自己活下去,还要尽力让这些依赖他、或者说,与他命运相连的人们,活下去。
阳光越来越盛,洞穴内变得明亮而温暖。人们纷纷聚集到洞口附近,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时刻。有人开始低声交谈,商量着接下来的打算。是继续留在相对安全的洞穴,还是冒险下山,寻找更多的人烟和食物来源?
希望,如同这逐渐驱散晨雾的阳光,虽然微弱,却真实地照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沈照夜站在洞口,望着远处那轮冉冉升起的、象征着“新曦”的太阳,望着脚下这片在战火中依然顽强展现着生命力的山河,心中百感交集。
破产的耻辱,失败的痛苦,逃亡的艰辛,死亡的阴影……这一切,都未曾消失,依旧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但在这一刻,在这“新曦”的阳光之下,他感受到了一种超越个人际遇的、更加深沉的力量。那是对生命本身的敬畏,对这片土地无法割舍的眷恋,以及一种在绝境中被激发出来的、近乎本能的……韧性。
路,还在脚下。
而天,终于亮了。
---
(第三十一章 完)
第三十二章 回光
黑暗是温和的,带着病房里恒定的消毒水气味,以及一种生命能量如同退潮般缓慢流逝的静谧感。记忆中那山林新曦的蓬勃生机与清冽空气,被一种滞重的、属于暮年与病榻的、混合着药味和衰老气息的暖意所取代。
他“睁开”了眼。
不是用那具漂浮于记忆之上的意识之眼,而是用他那双真实的、浑浊的、被岁月和疾病侵蚀的肉眼。
光,是柔和的,来自床头一盏调至最暗的阅读灯。灯光在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投下小小的光晕,却无法驱散笼罩在病房里的、那片巨大的、名为“终点”的阴影。
他回来了。从那段漫长而纷乱的、关于青春、奋斗、失败、战争与流亡的记忆回溯中,跌回了现实——这间充斥着医疗仪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病房。
身体的感知,如同迟滞的潮水,缓缓回归。那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钝痛,再次清晰地占据了他的每一根神经。喉咙干渴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肺部像两片陈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带着细微的、不祥的杂音。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仿佛生了锈的脖颈,看向窗外。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是那种城市里常见的、被高楼切割过的、带着灰白调子的天光。看不到山林,看不到晨曦,只有对面建筑物冰冷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缺乏温度的阳光。
“回光……”
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吐出这两个几乎无法辨清音节的字。
是的,回光。不仅仅是窗外那片缺乏生气的天光,更是他刚刚经历的那场盛大而细致的精神回溯。那束由“床前明月光”所指引的、照亮了他大半生的追光,此刻已然熄灭。他将自己一生的风景,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
从沈园那个被戒尺责打手掌的少年,到海外孤灯下苦读、工厂里淬火的青年;从上海滩弄潮崛起、琉璃宴上风光无限的壮年,到被暗算破产、崩裂坠入尘埃的中年;再从战火纷飞中守护难民、与仇敌同舟共济的流亡者,到最终在这山林新曦中找到一丝生命韧性的……回归者。
一幕幕,一帧帧,如此清晰,恍如昨日。
那些曾经让他痛不欲生的失败,那些曾经让他意气风发的成功,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恨,那些生死一线的挣扎……所有激烈的情感,在此刻的他看来,都仿佛蒙上了一层历史的尘埃,变得遥远而平静。
他不再感到愤怒,不再感到不甘,甚至不再感到深刻的悲伤。
只有一种巨大的、近乎虚无的……疲惫。
以及,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澄明。
“路是自己的……嘴是别人的……”
他走完了自己的路。一条充满荆棘、却也波澜壮阔的路。他尽力了。无论是对是错,是成是败,他都承受了相应的结果。那些旁人的赞誉与诋毁,此刻听起来,都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模糊而无关紧要。
“金山银山,买不来太阳不下山……”
赵秉钧用生命印证了这一点,他自己,也用这残破的病躯,即将印证这一点。财富、权势、声名,都是过眼云烟。唯有这具承载了所有记忆与感受的皮囊,以及皮囊之下那个曾经挣扎、爱过、恨过、奋斗过的灵魂,才是真正属于他的。
只是,这皮囊即将腐朽,这灵魂,也即将归于寂静。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床头柜。那里,放着一个保温食盒,是老钟早上送来的,里面大概还是温软养胃的小米粥。旁边,放着护士留下的药片和水杯。
还有……那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
那是他隐居后,断断续续写下的回忆录,或者说是他对这一生的思考与总结。里面记录了他对商业、对人性、对战争、对生命的诸多感悟。他曾以为,留下这些文字,或许能证明自己存在过。
但现在,他忽然觉得,那也不重要了。
存在过,体验过,就够了。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灰白的天光,不再去感受那无处不在的疼痛。他将意识,重新沉入那片内在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与来时不同,这片黑暗不再冰冷,不再令人恐惧。
它温暖,宁静,如同母亲的子宫,等待着接纳他这具漂泊了一生、终于疲惫不堪的灵魂。
回光返照之后,是永恒的安眠。
他等待着。
平静地。
---
(第三十二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