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鉴影
黑暗是丝绒般的,带着一种回归本源般的温暖与接纳。病房里那具沉重病躯的感知,如同退潮般悄然远去,只剩下最精纯的意识,悬浮于一片无垠的、宁静的虚空。这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存在本身。
他“睁开”了那不存在于物质世界的“眼”。
光,再次亮起。但不再是追忆往事时那束清晰的“凝光”,也不是病房里那冰冷的灯光。这光,柔和而弥漫,如同晨曦透过薄雾,均匀地洒满整个意识空间。在这片光晕中,一个个人影,开始缓缓浮现,如同从沉睡的记忆深海中浮上水面的珍宝,带着他们最本质的色彩与气息,依次来到他的“面前”。
他们不再是回忆场景中的一部分,而是独立的、完整的灵魂印记,前来进行一场无声的、最终的告别。
漂浮于意识核心的沈照夜(现在的他),平静地“看”着这些熟悉的身影。
第一个走来的,是周先生。他依旧穿着那身藏青色长衫,面容严肃,手持戒尺。但他看向沈照夜的眼神里,不再是冰冷的苛责,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些许遗憾的了然。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仿佛在说:“学问之道,你终究是懂了。” 然后,他的身影如同水墨画上被清水晕开的墨迹,缓缓消散,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墨香。
接着,是祖父。他穿着沈园老太爷的正式袍服,拄着拐杖,身形清癯,不怒自威。他看着沈照夜,眼神复杂,有对家族败落的痛心,有对他这个“离经叛道”孙儿最终选择的默然,或许,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对他独自承担起一切的认可。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祖训或告诫,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无声的叹息,身影随之隐去。
父亲和母亲携手而来。父亲的面容不再模糊,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与疲惫,眼神里充满了对他这个儿子远走他乡的担忧与无奈。母亲则依旧是那副温婉而脆弱的模样,泪眼婆娑,伸出手,似乎想再摸摸他的脸,但指尖穿过虚无,只留下无尽的牵挂与不舍。他们的身影,在浓浓的亲情与遗憾中,渐渐淡出。
然后是那些商场上的面孔。曾经的合伙人,笑容满面地走来,手里还举着象征合作的酒杯,但眼神闪烁;曾经的对手,包括那几个被他击败或被他反击过的人,带着或忿恨、或钦佩、或漠然的表情,匆匆掠过。这些身影交织着利益、算计与短暂的同盟,如同舞台上匆匆谢幕的配角,没有留下太多深刻的痕迹,便消散在光晕之后。
赵秉钧的身影,凝实而清晰。他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赵老虎”,也不是祠堂门口那个决绝的守护者,而是一个洗尽了铅华、眼神平静如古井的老人。他看着沈照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怨恨,没有感激,只有一种洞悉世事后的、彻底的释然。他微微欠身,像是在为过去的恩怨做一个了结,也像是在履行最后一次平等的告别。然后,他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入光的深处,背影带着一种奇异的安详。
老钟的身影出现了。他没有变化,依旧是那副沉默而忠诚的模样,穿着洗旧的夹克,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他看着沈照夜,眼神里没有离别的不舍,只有一如既往的、磐石般的守护。他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深的告别与承诺——无论去往何方,这份守护,将跨越生死的界限。他的身影久久没有消散,如同定格的画面,最终才缓缓融化在温暖的光线里。
最后,光晕微微波动,林眠月的身影,姗姗而来。
她不再是海棠树下的羞涩少女,也不是琉璃宴上的明艳名媛,更不是战火中匆匆一瞥的模糊身影。此刻的她,呈现出一种融合了所有时光印记的、终极的样貌。穿着那件月白色的旗袍,外面罩着淡青色的薄呢斗篷,如同码头离别时的装扮。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极其温柔的平静,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能映照出他整个的一生。
她走到他的“面前”,静静地凝视着他。
没有“等着我”的承诺,没有重逢的喜悦,没有错过的遗憾,也没有世俗的问候。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数十年的光阴,还有那些无法言说、也不必再言说的万千过往。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真实的手,而是一道由光与记忆凝聚而成的、温柔的轮廓,轻轻地、虚虚地拂过他的“面颊”。
那触感,不是冰凉的,也不是温热的,而是一种……了无牵挂的抚慰。
仿佛在说:“我懂。”
“这一路,辛苦了。”
“都过去了。”
然后,她收回手,对他露出一个极其清浅、却仿佛蕴含了所有理解和释然的微笑。那笑容,如同最初那束“床前明月光”,清辉遍洒,涤荡一切。
她转过身,衣袂飘飘,如同乘风归去,身影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点点晶莹的光尘,彻底融入周围那片柔和的光晕之中。
所有重要的身影,都已“鉴”过。
恩怨情仇,爱恨纠葛,在此刻,都得到了最终的呈现与化解。
意识空间里,只剩下沈照夜自己,和那片无边无际的、温暖而宁静的光。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解脱。
所有的“影”,都已看过。
所有的“债”,都已还清。
所有的“路”,都已走完。
他静静地悬浮着,等待着最终的融合,或者说……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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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完)
第三十四章 归去
黑暗是绝对的,却不再令人恐惧。那弥漫于意识空间的、温暖而宁静的光晕,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仪式,开始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不是熄灭,而是融入,是与这片本源之暗达成最终的和解与统一。
他不再“看”,也不再“想”。所有的感知,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波澜,都如同被一只温柔的大手轻轻抚平,归于一片无比浩瀚、无比平静的虚无。
没有声音,没有图像,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
只有一种……回归般的安然。
仿佛一个远行了一生的旅人,翻越了无数高山,渡过了无数急流,经历了烈日与风霜,看遍了繁华与荒芜,终于……走到了旅程的尽头。卸下了所有的行囊,褪去了所有的尘土,赤裸着,坦诚着,走向那最终的栖息之地。
没有审判,没有拷问,没有对一生的总结与评判。
只有接纳。
如同水滴回归大海,如同星光隐入夜空。
他感觉到那构成“沈照夜”这个存在的一切——他的意识,他的记忆,他的喜悦与悲伤,他的成功与失败,他对林眠月未竟的爱恋,对老钟深沉的感激,对赵秉钧复杂的释然,对家国的牵挂,对生命的感悟——所有这些曾经如此鲜明、如此沉重地占据着他、定义着他的东西,都在一点点地、温柔地……消融。
不是消失,而是化为了更基本的存在粒子,回归到了宇宙那永恒的、沉默的背景之中。
“路是自己的……”
这条路,他走到了终点。终点并非辉煌的殿堂,也并非黑暗的深渊,而是这样一片无悲无喜、无始无终的……宁静。
“嘴是别人的……”
那些赞誉与诋毁,那些理解与误解,那些围绕着他一生的纷纷扰扰,此刻都失去了任何意义。它们如同风吹过旷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不再是他。
或者说,他即将成为万物。
最后一丝属于“个体”的微弱感知,如同风中之烛,轻轻摇曳了一下。
他仿佛听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悠长的、如同叹息般的……解脱的呼吸。
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这宇宙本身的。
然后……
万籁俱寂。
真正的、绝对的寂静降临了。
没有黑暗,没有光明。
没有存在,没有虚无。
只有……“是”。
归去。
来处即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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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