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寨上春秋,各安归途
文/胡成斌
秦岭南麓早阳镇代坡村,肖家寨的青石板路卧了百年。驮着四季轮转,载着往来人心事,像段关于相逢别离、执着放下的老话,在晨雾暮霭里,慢慢铺展。寨墙斑驳如岁月掌纹,那些深浅不一的凿痕,是当年抗匪时留下的印记,刻着“上船不思岸上人,下船不提船上事”的隐语——春去秋来,从没变过。
谁还记得,过去的肖家寨曾是秦岭深处的一方硬骨。匪患猖獗的年月,肖寡妇剪去长发,扎紧裤脚,领着寨里男女老少加固夯土寨墙,在墙头架起土炮、堆起滚石,又连夜筹措粮草,把妇孺安置在寨中最深的地窖。她攥着磨得发亮的木棍守在寨门,眼神比山间寒石还利,凭着过人胆识与智谋,一次次击退来犯的匪徒,让寨子在乱世中得以保全。那段热血往事,曾是寨里人代代相传的荣光,老人们围坐火塘边,总爱讲起肖寡妇执棍喝退山贼、深夜巡寨的模样。可岁月不饶人,也不饶寨,往日的喧嚣渐渐褪去,曾经的堡垒如今只剩下残壁断影,墙角杂草顺着砖缝疯长,唯有那些凿痕还在默默诉说着当年的峥嵘。
春日的肖家寨,总在细雨里醒转。寨前老槐树抽芽,新绿沾着晨露,活脱脱初遇的懵懂。山雾漫过斑驳寨墙,把错落木楼晕成水墨;檐下铜铃风里轻响,惊醒了残壁上的苔藓。寨里人说,春天的寨子最“不念过往”——去年枯了的藤蔓,在断墙石缝里重生;去年走了的旅人,许是在别处扎了根。挑菜筐的妇人踩湿滑石板,裙摆扫过墙根冒尖的蒲公英,不谈去年收成,只说今年菜籽出芽好;放牛老汉坐寨门石墩,烟袋锅火星明灭,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口,不提远方打工的儿子,只看牛犊在坡上撒欢。新抽的柳丝垂进溪涧,溪水载着落花流向山外,正应了“新人不必问过往”。春阳里的肖家寨,只顾把新绿染遍土墙,把暖意送进木窗,连杂草都透着几分生机。
初夏的肖家寨,浸在浓荫里。老槐树撑开密匝匝的树冠,把青石板路遮得严严实实。蝉鸣从晨光里起,一直唱到暮色四合。寨后梯田里,秧苗青得透亮,蛙声此起彼伏,缠上寨里人家的炊烟。这时节的寨子,最懂“各有各的渡口”。年轻媳妇挎竹篮采金银花,指尖沾着香,心里装着给孩子做香囊的念想,路过残壁时,会顺手拔去几丛碍事的杂草;守寨老人坐老槐树下编竹筐,篾条在手里翻飞,目光落在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口——那是年轻人闯荡的必经路,也是他们归来的方向,当年肖寡妇就是在那里,迎回了外出求援的后生。正午阳光穿树叶缝隙,地上投下细碎光斑,像极了人生里那些零散回忆。有人在寨口老井旁洗菜,闲话邻村婚事;有人在晒谷场翻晒油菜籽,汗水顺脸颊滑落。没人追问谁的过往,也没人强求谁的停留,就像寨旁溪流,顺着山势自然淌,各有各的归舟。
秋日的肖家寨,染成一片金黄。老槐树叶簌簌飘落,铺满青石板路,踩上去沙沙响,是时光走过的声音。寨后柿子树挂满红灯笼,梯田里稻谷沉甸甸弯着腰,空气里飘着丰收的甜香。这时的寨子,最懂“一念执着,万般皆苦”。收谷的汉子顶着烈日劳作,额角汗水滴进泥土,歇脚时靠在残壁上,想起外出打工的艰辛,也只能咬咬牙接着干;守空巢的老人坐门槛上,望着远方山路,盼儿女归来,却只等来一阵秋风,风卷着落叶,落在墙根的杂草上。寨口老茶馆里,说书人拍着醒木,讲着肖寡妇抗匪的旧闻,也讲着别处的悲欢离合,台下听众时而唏嘘,时而沉默。有人端着粗瓷碗喝温热的茶,想起曾经的恋人,如今早已各自安好;有人抽着旱烟望窗外秋叶,叹岁月无常。但秋日的肖家寨也藏着通透——晒干的玉米串挂满屋檐,家家户户忙着腌腊肉,丰收的喜悦冲淡了些许愁绪。就像“一念放下,不是无奈”,寨里人懂,日子总要过,与其执着过往遗憾,不如珍惜眼前烟火。
冬日的肖家寨,裹在白雪里。一场大雪过后,青石板路、木楼、残壁都盖了厚雪,整个寨子静得能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老槐树桠光秃秃指向天空,寒鸦在枝头偶尔啼叫一声,更添几分寂寥。这时的寨子,最懂“生于人间,何罪之有”。围坐火塘边的人家,炭火噼啪作响,腊肉火锅冒着热气,一家人说说笑笑,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打闹,雪球砸在残壁上,留下浅浅印记,像极了人生里那些转瞬即逝的快乐。守寨老人给火塘添柴火,又说起肖寡妇的往事,说她晚年常坐在寨门石墩上,望着山口发呆,那些吃过的苦、受过的累,都在烟火气里变得淡然。“一句先苦后甜,撑了一年又一年”,寨里人就是这样,在寒冬里积蓄力量,等春天到来。雪后阳光洒在寨墙上,积雪慢慢融化,顺着墙缝流下,像是岁月的眼泪,也像是释然的叹息,把残壁上的凿痕浸得愈发清晰。
肖家寨的四季,就像一场场来来往往的旅程。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有人背行囊走出寨门,追远方梦想,应了“上船不思岸上人”;有人带疲惫回到寨中,把过往风霜藏心底,恰似“下船不提船上事”。旧人回寨,不必细说外面风雨,寨里烟火自会温暖归来的脚步;新人进寨,不必追问过往故事,青石板路自会指引前行方向,唯有残壁断影与杂草,默默见证着一切。
寨墙上的苔藓枯了又荣,老槐树的枝叶落了又生,肖家寨的人也在岁月里慢慢老去。他们记得肖寡妇抗匪的旧闻,也亲历着寨子的兴衰变迁;经历过“先敬罗衣后敬人”的世态炎凉,也懂“契合的灵魂寥寥无几”的珍贵;扛着“工作要有,家庭要顾”的责任,也怀念“风景依然在,人已非少年”的过往。这深山里的古寨,人们喝清晨的粥,也饮深夜的酒;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
曲终人散是常态,相逢别离是缘分。肖家寨的春夏秋冬,早把“各有各的渡口,各有各的归舟”的道理,刻进每一块青石板、每一寸土墙,也刻进了残壁上的凿痕与杂草。它告诉往来的人:不必执着过往遗憾,不必强求不属于自己的缘分;一念放下,不是万般无奈,而是与生活和解的通透。
如今,肖家寨依然静卧秦岭南麓。春有新绿,夏有浓荫,秋有金黄,冬有白雪。残壁断影旁草木枯荣,杂草丛生处藏着旧时光,它像位沉默的老者,见证人间悲欢离合,也守护一方岁月静好。那些关于相逢与别离、执着与放下的心事,都在四季轮回里,化作寨里袅袅炊烟,消散在秦岭云雾中,只留下一句:寨上春秋长,各安其归途。
作者简介
胡成斌(笔名:凝渊):男,汉族,1980年1月出生于安康市汉滨区早阳镇代坡村,2022年毕业于杨凌职业技术学院农业生物工程分院,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2015年至2018年任汉滨区早阳镇代坡村支部委员兼村文书,2018年至今任汉滨区早阳镇代坡村党支部副书记,早阳镇人大代表、早阳镇党代表,2025年西北工业大学法学本科毕业,乡村振兴规划师,汉滨区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协会会员。《鲁南作家》编辑部特约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