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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 乱世劫至忠奸倒 痴儿慧极识天机
民国二年,秋,霜降前三日。
天色是那种将明未明的死鱼肚白,一层阴翳翳的灰云压得极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蘸下满指的湿冷。苏州河上,晚开的残荷与早至的枯叶纠缠一处,在浑浊的水面上打着旋儿,像无数无处凭依的魂。
沈府那两扇朱漆大门今日闭得紧紧的,门前一对石狮子也似被这肃杀之气冻住了,往日蹲踞其上的家丁仆役不见踪影,只余满地狼藉的纸钱与落叶,被一阵裹着寒气的晨风卷起,扑簌簌地拍在门上,发出细微又执拗的声响。
府内,积善堂。
檀香的气息浓得化不开,与药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来自衰老躯体的衰败气息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沈家老爷沈文谦仰靠在紫檀木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唯有那双偶尔睁开的眼睛里,还残存着一点鹰隼般的锐光,扫过榻前肃立的几人。
长子沈伯远,四十许岁,面容敦厚,眉宇间锁着一团驱不散的忧色,双手紧握垂在身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次子沈仲达,身形精干,眼神活络,不时悄悄抬眼觑一下父亲的脸色,又迅速垂下。三女沈淑宁,已嫁作南京卫家妇,此次是得了急信匆匆赶回,一身素净的旗袍,眼眶红肿,手中帕子绞得紧紧。
还有一人,远远站在角落的阴影里,是年仅十四岁的沈家幼子,沈知涯。
他与兄姐隔开几步,仿佛自成一方天地。身子单薄得像初春的柳条,套在略显宽大的素色长衫里,更显伶仃。他没有看父亲,也没有看兄姐,只是微微偏着头,望着轩窗外一株叶片已落尽大半的老槐树,目光空濛濛的,不知落在何处。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细细的线,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像一尊没有魂灵的瓷偶。
“都……来了……”沈文谦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挣扎着想说些什么。
“父亲,”沈伯远上前一步,声音哽咽,“您放心,家里一切有儿子……”
他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打断。沈文谦咳得浑身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沈淑宁连忙上前替他抚背,泪水涟涟。
就在这一片忙乱与悲戚之中,角落里的沈知涯忽然极轻地动了一下。他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了父亲剧烈起伏的胸口,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锦被上方,那片空无一物的虚空之中。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在那里,他“看见”了别的东西。
那不是实体,却比实体更清晰地映在他异于常人的感知里——一团混沌的、不断翻涌变幻的灰黑色雾气,正盘踞在父亲的心口上方。雾气中,无数细碎的光影明灭闪烁,像是破碎的记忆,又像是未偿的愿力与业债,正发出一种唯有他能“听”见的、细密而尖锐的嘶鸣。这嘶鸣与父亲的咳嗽声、兄姐的悲泣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属于死亡前奏的协奏。
他看到,那灰黑雾气中,有几缕格外浓重粘稠的“丝线”,颜色深得发紫,其中一缕,遥遥指向南方,另一缕,则缠绕在二哥沈仲达的脚踝,无形无质,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些。自懂事起,他便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气”——人的喜怒哀乐会化作不同颜色的光晕,环境的吉凶会呈现为不同的纹理,而将死之人或是积怨深重之地,便会缠绕这种代表“业”与“债”的灰黑之气。
他不懂这叫“天机”,只知这是他与生俱来、无法言说的秘密。他曾试图告诉乳娘,天上那朵云像一只哭泣的猫,乳娘只当他是孩子话。他指着一位来访的客人,说那人背后趴着一个“黑影子”,换来父亲一顿厉声呵斥与禁足。从此,他学会了沉默,将所见所感死死封存在心底,做一个众人眼中安静、甚至有些呆笨的“痴儿”。
此刻,他看着那指向南方的深紫业线,心头莫名一紧,一种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张了张嘴,那声警示几乎要冲破喉咙——
“爹!南方……南方有……”
“知涯!”沈仲达猛地回头,厉声喝断他,眼神里满是警告与不耐,“大人说话,小孩子莫要插嘴!一边待着去!”
沈知涯剩下的话被堵了回去,化作一声细微的呜咽。他低下头,更深地缩进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业力之网。他紧紧攥住了袖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堂内,父亲的咳嗽声渐渐平息,喘息却更加粗重破碎。他浑浊的目光再次扫过子女,最后,竟越过榻前的长子长女,定定地落在了角落的幼子身上。那目光复杂难言,有审视,有疑惑,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的惧意。
他嘴唇翕动,用尽最后力气,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音:
“南……南边……顾……”
话音未落,一口浓黑的淤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在锦被上,触目惊心。
积善堂内,顿时乱作一团。
而就在沈文谦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沈知涯清晰地“看”到,那团盘踞的灰黑业气猛地炸开,化作无数纷乱的丝线,一部分消散于无形,另一部分,则如同找到了新的宿主,迅猛地缠绕上在场每一个人的身躯,尤其是二哥沈仲达,那紫黑色的业线瞬间粗壮了数倍,几乎要将他的身影吞没。
窗外,一阵疾风掠过,卷起千枯叶,拍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万千鬼魂的低语。
霜,似乎提前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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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念仁心种祸根 十年恩义转头空
沈文谦头七刚过,沈府尚沉浸在悲恸与惶惑之中,南边的消息便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了死水般的沈家。
带来消息的是沈家在苏州绸缎庄的大掌柜福伯,他一路风尘仆仆,鞋帮上沾满了泥泞,冲进灵堂时,几乎站立不稳,老泪纵横:“大爷!二爷!不好了!我们在南洋的那批货……那批货船,在海上遇了风暴,沉了!连船带货,血本无归啊!”
“什么?!”沈伯远猛地从蒲团上站起,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那……那可是我们沈家大半的家当!是预备打通南洋新商路的全部本金!”
沈仲达脸色亦是剧变,急声问道:“保险呢?我们不是投了巨额的海险吗?”
福伯捶胸顿足,哭道:“二爷!怪就怪在这里!那家‘泰安’洋保险行,就在出事前三天,突然宣布破产清盘了!我们的保费,怕是……怕是半个子儿也要不回来了!”
灵堂内瞬间死寂。唯有白色蜡烛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衬得这寂静愈发骇人。
沈伯远面色灰败,缓缓跌坐回去,喃喃道:“天亡我沈家……天亡我沈家啊……”他猛地想起父亲临终前那未尽的遗言,“南……南边……顾……”,难道父亲早已预感到此事?那“顾”字,是指“顾念”旧情,还是……另有所指?
角落里,一直沉默跪着的沈知涯,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望向福伯。在福伯周身,他清晰地看到一团与父亲临终前所见同源的、浓得化不开的灰黑业气,其中,赫然缠绕着那根他曾见过的、指向南方的深紫色业线!此刻,那业线不再飘忽,而是死死地钉在福伯的眉心,仿佛一个罪恶的烙印。
他明白了。父亲的死,沈家的劫,都与这南方的业债脱不开干系。
“不可能!”沈仲达忽然厉声道,眼神锐利地盯住福伯,“泰安洋行规模不小,怎么说倒就倒?而且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福伯,这中间,莫非有什么隐情?”
福伯被他看得浑身一颤,眼神闪烁,支吾道:“老、老奴也不知啊……洋人的事情,变幻莫测……”
“变幻莫测?”沈仲达冷笑一声,步步紧逼,“我且问你,出事前一个月,你是否以铺面周转为由,从账上额外支取了一笔五千现洋的款子?说是填补苏州店的窟窿,可我查过苏州店的账,并无此笔亏空!这笔钱,你用作何用了?”
福伯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汗珠瞬间从额角滚落。“二爷……二爷明鉴!那笔钱……那笔钱确实是用于……”
“用于打点泰安洋行的某个经理,让他提前透露消息,甚至……协助你做个局,是也不是?”沈仲达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割在福伯的心上,也割在沈伯远难以置信的脸上。
真相,如同被剥开的毒瘤,脓血淋漓地暴露在灵堂惨白的光线下。
原来,沈文谦早年发家时,曾与一顾姓友人合伙经营,后顾家蒙难,沈文谦为求自保,吞并了顾家大半产业,间接导致顾家家破人亡。此事成了沈文谦一块心病,晚年时常噩梦缠身。福伯,便是当年知情人之一,甚至亲自参与了对顾家产业的接收。多年来,他看似忠心耿耿,实则对沈文谦当年“兔死狗烹”的手段心怀恐惧与怨怼,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被抛弃的棋子。
近年来,沈文谦身体每况愈下,福伯的恐惧也与日俱增。恰逢沈家筹备南洋新商路,投入巨资,他便动了邪念。他利用沈家旧日关系,搭上了泰安洋行的一个经理,许以重利,合谋演了这场“投保-破产-沉船”的大戏,意图卷款潜逃,远走高飞。那笔五千现洋,便是他付出的定金与封口费。
他算计好了一切,却唯独没算到,那经理心黑手更黑,拿到钱后,竟假戏真做,制造了真正的海难,企图吞掉所有保险赔款(虽然后来保险公司破产,赔款已成空),让福伯血本无归,也彻底将沈家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老爷……老爷待我不薄啊!”福伯瘫倒在地,涕泪横流,也不知是悔恨还是恐惧,“是我鬼迷心窍!是我对不起沈家!可我……我也是怕啊!怕落得和顾家一样的下场!”
沈伯远听着这骇人听闻的真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指着福伯,手指颤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他想起父亲晚年常对着南方叹息,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呓语……原来,这竟是沈家欠下的孽债,在今时今日,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回来了。
“业债……这都是业债啊……”他颓然闭眼,两行热泪滚落。
沈仲达却是怒极反笑,他上前一脚踹在福伯心口,骂道:“老杀才!沈家待你如家人,你竟做出这等猪狗不如之事!来人!把这背主忘义的东西给我捆了,送官法办!”
家丁应声而入。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沈知涯,正静静地看着那缠绕在福伯身上、因恐惧和悔恨而剧烈翻腾的灰黑业气。他看到,那业气中分出一缕,如同毒蛇,悄然缠上了暴怒的二哥沈仲达的脚踝。
他忽然想起乳娘曾偷偷告诉他的,一桩沈家讳莫如深的旧事:当年参与逼迫顾家的,除了福伯,还有当时年轻气盛、极力主张斩草除根的……二哥。
福伯的业,是背叛。
二哥的业,是昔年的狠绝。
父亲的业,是当年的不仁。
今日之果,皆是昔日之因。
他看着被家丁拖下去的福伯那绝望扭曲的脸,看着二哥那因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的面孔,再看大哥那悲痛欲绝、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的背影。
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明悟,如同这深秋的寒霜,覆盖了他年少的心。
沈家,这座看似坚固的大厦,从根基开始,已然被蛀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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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真言逆耳招奇辱 利欲熏心启巨冤
福伯被送官后,并未能扭转沈家的倾颓之势。反而因这桩丑闻,沈家信誉扫地,各地商号催债的帖子雪片般飞来,往日门庭若市的沈府,此刻门可罗雀,唯有债主踏破门槛。
沈伯远变卖了家中所有能变卖的古玩、字画、田产,仍是杯水车薪。他四处求告,往日称兄道弟的友人,此刻或避而不见,或婉言推拒。短短半月,他鬓角已添了无数白发,脊背也不再挺直。
这日傍晚,沈伯远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外归来,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沈仲达迎上去,急切问道:“大哥,卫家那边……还是不肯援手吗?”他口中的卫家,便是三姐沈淑宁的夫家,在南京颇有势力。
沈伯远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淑宁在卫家……日子怕也不好过。卫家老爷子说,如今时局动荡,各家自扫门前雪,他们……也爱莫能助。”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沈仲达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随即又被一股狠厉之色取代。“大哥!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什么路?”
“去找‘广源’钱庄,借印子钱!”沈仲达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先渡过眼前难关再说!只要保住祖宅和几个核心铺子,我们未必没有翻身之日!”
“印子钱?”沈伯远倒吸一口凉气,“那是饮鸩止渴!那利息滚起来,可是要人命的!”
“那也比现在立刻家破人亡强!”沈仲达激动道,“大哥!难道你真要眼睁睁看着祖产被那些债主瓜分?看着我们沈家子孙流落街头吗?”
兄弟二人在昏暗的厅堂里激烈地争论着。一个力求稳妥,宁可收缩规模,保住家人平安;一个却野心未泯,企图豪赌一把,挽回败局。
谁也没有留意到,沈知涯不知何时站在了厅外廊下,隔着珠帘,静静听着里面的争执。他能“看”到,大哥周身笼罩着一层疲惫而绝望的灰气,而二哥身上,除了原有的业力黑线,更涌起一股躁动不安的、带着血色的贪嗔之气,那气息与来自广源钱庄方向的、一股更为庞大阴冷的业力磁场,正隐隐产生着共鸣,预示着大凶。
他心中焦急,再也顾不得许多,掀帘而入。
“二哥,不能去。”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沈仲达正说到激动处,被他一打断,火气“噌”地冒了上来,怒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回你房里去!”
沈知涯没有动,目光清澈却执拗地看向沈伯远:“大哥,广源钱庄,去不得。那里……有很不好的‘东西’。”他无法具体描述那盘旋在钱庄上空的、如同贪婪巨兽般的庞大业力团,只能如此提醒。
“不好的东西?”沈仲达气极反笑,“你一个整天神神叨叨、不知所谓的痴儿,懂什么好坏?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滚开!”
沈伯远看着幼弟那异常认真的苍白小脸,心中一动。他想起父亲临终前对知涯那异样的关注,想起福伯事发前知涯那未尽的警告……这个弟弟,似乎的确有些不同寻常。
“仲达!”他出声制止了弟弟的呵斥,温和地对知涯说,“知涯,你说说,为什么去不得?”
沈知涯抿了抿唇,努力组织着语言:“我……我能感觉到。那里很‘黑’,很‘冷’,像……像一个会吃人的漩涡。去了,会被吸进去,再也出不来。”他伸出手,指向广源钱庄的大致方向,指尖微微颤抖。
“胡说八道!”沈仲达彻底失去了耐心,他认为这是幼弟在故意捣乱,挑战他的权威,更是对他“挽救家族”宏伟计划的诅咒。他猛地一步上前,一把揪住沈知涯的衣襟,眼中怒火燃烧,“沈知涯!我忍你很久了!整天装神弄鬼,不学无术!沈家到了这个地步,你不出力也就罢了,还敢在这里妖言惑众!我看你是欠打!”
说着,他扬起手,狠狠地一巴掌掴在沈知涯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刺耳。
沈知涯被打得踉跄几步,跌倒在地,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一丝血迹。他抬起头,没有哭,也没有喊痛,只是用那双空濛濛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暴怒的二哥,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悯,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看到,在二哥动手的瞬间,那缠绕在其身上的贪嗔业力,颜色又深重了几分,与广源钱庄方向的业力磁场,联结得更紧了。
沈伯远被弟弟的暴起惊呆了,反应过来后厉声喝道:“仲达!你干什么!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他十四岁了!不是四岁!”沈仲达余怒未消,指着地上的沈知涯,“大哥!你不能再纵容他了!沈家没有这样的废物!更不需要这样的丧门星!”
沈伯远看着地上嘴角带血、眼神悲戚的幼弟,又看看面目狰狞、已被利欲蒙蔽了双眼的二弟,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这个家,真的已经散了。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对闻声赶来的仆人哑声道:“送……送七少爷回房休息。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他再出院子。”
沈知涯被仆人扶起,默默地向厅外走去。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他回头,最后看了两位兄长一眼。
那一刻,沈伯远清晰地看到,幼弟眼中滚落两行泪水,划过红肿的脸颊,滴落在地,悄无声息。那眼神,不再是孩童的懵懂,而是洞悉了某种残酷真相后的、无边无际的苍凉。
“大哥,保重。”
他轻声说完,转身离去,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仿佛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
沈仲达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转身对沈伯远道:“大哥!别管那痴子了!广源钱庄的事,宜早不宜迟!我明日一早就去接洽!”
沈伯远望着幼弟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迫不及待的二弟,最终,那如山压顶的债务和残存的一丝翻盘幻想,压倒了他心中最后的不安与疑虑。
他沉重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窗外,夜色如墨,北风呼啸,卷着枯枝败叶,拍打着窗纸,呜咽作响。
霜,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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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金兰契阔血成海 陌路相逢霜满襟
沈仲达最终还是从广源钱庄借来了那笔印子钱。
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钱庄大掌柜金八爷,一个面团团富家翁模样、眼神却精明如鹰隼的中年人,并未过多刁难,在查验了沈家仅存的几处地契后,便爽快地放了款,仿佛丝毫不在意沈家已是风雨飘摇。
只是那借据上的利息,高得令人心惊肉跳。沈仲达签下名字按上手印时,手指亦有些微颤,但想到即将到手的资金和翻盘的希望,他还是咬牙忍下了。
这笔钱,如同注入垂死身躯的一剂猛药,暂时缓解了沈家的燃眉之急,堵住了最急切的那批债主的嘴。沈仲达重新抖擞精神,开始四处活动,试图重整旗鼓。
然而,命运的绞索,已然收紧。
这一日,沈仲达为打通新的货运渠道,亲自前往城西码头,拜会掌控漕运、势力庞大的青龙帮帮主,“混江龙”李彪。
码头上,货栈林立,帆樯如云,苦力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货包,在跳板上步履蹒跚。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腥气、货物霉味与汗臭混合的复杂气息。
沈仲达在一间充斥着烟草和劣质酒气、喧嚣震天的茶肆里,见到了李彪。李彪身材魁梧,满面虬髯,敞着怀,露出胸口狰狞的猛虎刺青,正与几名手下掷骰子赌钱,呼喝之声不绝。
沈仲达堆起笑容,上前拱手道:“李帮主,久仰大名!小弟沈仲达,今日特来拜会,是想与帮主商议一下,我沈家日后货物走漕运之事,这价钱……”
李彪眼皮都没抬一下,随手掷出骰子,喝道:“五六七,杀通庄!哈哈!给钱给钱!”他收完钱,才斜睨了沈仲达一眼,嗤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沈二爷。怎么,你们沈家那几条破船都沉海底喂王八了,现在想起走我李某人的漕运了?”
他话语粗鄙,充满侮辱,周围手下发出一阵哄笑。
沈仲达脸上青红交加,强忍怒气,依旧赔笑道:“李帮主说笑了。往日是我沈家有眼不识泰山,未能及早拜会。只要帮主行个方便,价钱好商量……”
“商量?”李彪抓起桌上的粗瓷茶碗,灌了一口,重重顿在桌上,茶水四溅,“行啊!按规矩,翻三倍!”
“三倍?”沈仲达失声惊呼,“李帮主,这……这未免太……”
“太什么?”李彪猛地站起身,他身材高大,带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逼近沈仲达,狞笑道,“嫌贵?可以啊!那你们沈家的货,就自己游过这苏州河吧!不过,我可不敢保证,它们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到对岸!”
话音刚落,茶肆外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和打斗声!
“怎么回事?”李彪眉头一皱。
一个手下连滚爬爬地冲进来,惊慌喊道:“帮主!不好了!码头上那帮‘安清帮’的杂碎又来抢地盘了!兄弟们……兄弟们快顶不住了!”
李彪勃然大怒,一脚踹翻桌子,吼道:“操他娘的安清帮!欺人太甚!兄弟们,抄家伙!跟我上!”
茶肆内顿时乱作一团,青龙帮众纷纷抽出暗藏的砍刀、铁尺,蜂拥而出。沈仲达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躲闪不及,被人群裹挟着冲到了码头上。
码头上,已是两帮人马混战的修罗场。刀光剑影,吼叫怒骂,血肉横飞。苦力们尖叫着四散奔逃,货物被撞翻,散落一地。
沈仲达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面无人色,只想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他贴着货栈的墙壁,小心翼翼地往外面挪动。
就在此时,一名安清帮的汉子被对手一刀劈在肩上,惨叫着向后跌倒,正巧撞在沈仲达身上。沈仲达猝不及防,与他一同摔倒在地。
那汉子剧痛之下,凶性大发,也不管是谁,反手一刀就向身后捅去!
沈仲达只觉腹部一阵剧痛,低头看时,一截带血的刀尖已从自己身前冒了出来。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汩汩的鲜血从口中涌出。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这个倒霉的“局外人”。
沈仲达的意识迅速模糊,他最后的视野里,是苏州河上空那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和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冰冷的霜花。
它们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伤口上,落在周围的血泊中。
真冷啊。
他想起幼弟那悲戚的眼神,那未尽的警告:“那里……有很不好的‘东西’……去了,会被吸进去,再也出不来……”
原来,那“不好的东西”,不光是广源钱庄的陷阱,还有这码头帮派混战的刀兵之劫。这一切,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从他签下那份印子钱借据的那一刻,就已将他牢牢网住,直至这血染的终结。
无尽的悔恨与恐惧,吞噬了他最后的意识。
……
当沈伯远接到噩耗,踉跄着赶到码头时,战斗早已结束,只留下一片狼藉和尚未清洗干净的血迹。官府的衙役正在驱散围观的人群。
他在一处角落找到了沈仲达的尸体。身体已经冰冷僵硬,双目圆睁,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与不甘。霜花覆盖在他的睫毛、头发和染血的衣襟上,像是天地为他举行的一场简陋而残酷的葬礼。
沈伯远扑倒在弟弟的尸体上,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他紧紧抱着那冰冷的躯体,泪水混合着霜水,纵横满面。
家产尽毁,债台高筑,如今,兄弟又横死街头!
沈家,完了。
彻彻底底地完了。
他抬起头,茫然四顾。码头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无人为沈家的悲剧驻足。天空依旧阴沉,霜风如刀。
他想起父亲,想起福伯,想起执意借印子钱的二弟,想起那个被他禁足、眼神悲凉的幼弟……
“业债……都是业债啊……”
他喃喃着,声音破碎在风里。
漫天霜华,无声飘落,覆盖了血迹,覆盖了哭声,也覆盖了这万丈红尘之中,一段刚刚了结的、血腥的因果。
霜,满了这天,这地,这再也无法回头的人间。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