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星流云散各西东 月落乌啼夜未央
沈仲达的暴毙,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碎了沈伯远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支撑。他不再是那个试图力挽狂澜的沈家大爷,而成了一个被抽走魂魄的空壳。
处理完弟弟惨不忍睹的后事,已是三天后。沈府上下,一片缟素,哭声早已嘶哑,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灵堂里,沈仲达的棺椁与父亲沈文谦的牌位并排陈列,烛火摇曳,映着沈伯远枯槁如鬼的面容。
广源钱庄的人,便是在这时,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秃鹫,准时上门了。
来的不是面团团的金八爷,而是一个戴着瓜皮帽、眼神阴鸷的账房先生,身后跟着四五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打手。他们径直闯入灵堂,对满堂的白色视若无睹。
“沈大爷,节哀。”账房先生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贵府二爷借的那笔款子,连本带利,今日到期了。您看,是现洋结算,还是……用这宅子地契抵账?”
沈伯远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看着来人,半晌,才发出沙哑的声音:“……期限,不是还有半月吗?”
“呵呵,”账房先生干笑两声,“沈大爷,您是明白人。如今这世道,一天一个价。我们钱庄也是小本经营,担不起风险。二爷这一去,啧啧……我们东家心里不踏实,所以这款子,得提前收。这是规矩。”
“规矩……”沈伯远喃喃重复着,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想起二弟签借据时那微颤的手指,想起幼弟那悲戚的警告……原来,所有的路,早就被堵死了。
他不再争辩,也无力争辩。默默地,他起身,走到后堂,取来了沈家祖宅和最后几处田产、铺面的地契,那装着家族命脉的紫檀木匣,此刻重逾千斤。
当他将木匣递出去时,手抖得厉害。那账房先生一把接过,仔细查验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将一张早已写好的“清算完毕”字据拍在灵前的供桌上。
“沈大爷,咱们两清了。这宅子,给你们三天时间搬空。逾期嘛……呵呵,就别怪兄弟们不讲情面了。”账房先生说完,挥了挥手,带着打手扬长而去。
整个过程,干脆,冷酷,没有一丝余地。
沈伯远僵立在原地,望着桌上那张轻飘飘的纸,又看看父亲的牌位和弟弟的棺椁,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大爷!”
“大哥!”
下人和闻讯赶来的沈淑宁惊呼着冲上前,灵堂内再次乱成一团。
而此时此刻,沈知涯所在的偏僻小院里,却异样地安静。他被禁足于此,并不知道外面天翻地覆的变故。但他能“感觉”到。
他坐在冰凉的石阶上,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在他异于常人的感知里,整个沈府上空,那原本只是笼罩的灰黑业气,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剧烈翻涌、旋转,如同一个巨大的、即将崩塌的漩涡。无数代表着恐惧、悲伤、绝望的暗色气流,从府中每一个角落升起,汇入这漩涡之中。尤其是灵堂方向,那业力的浓度,几乎化为了实质的墨色。
同时,他清晰地“看”到,几道粗壮的、带着掠夺与毁灭气息的业力,如同贪婪的触手,从府外(广源钱庄方向)延伸进来,死死缠住了代表家族根基的“气脉”,并正在将其强行剥离、拖走。
他知道,沈家,这座他生活了十四年的宅院,正在死去。
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没有哭,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冷,比这深秋的霜气还要刺骨。
前院隐隐传来的混乱与哭喊,印证了他的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眼睛肿得像桃子的沈淑宁,她身后跟着两个贴身丫鬟,手里捧着一些简单的包袱。
“知涯,”沈淑宁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她走到弟弟面前,蹲下身,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们……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沈知涯抬起头,安静地看着她,眼神澄澈,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沈淑宁被他看得心头一酸,泪水又涌了上来:“大哥病倒了……宅子……宅子没了。姐姐要回南京卫家,你……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姐姐会照顾你的。”
沈知涯缓缓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指了指北方,又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他“看”到,缠绕在姐姐身上的业力,与南京方向有着强烈的联结,但那联结之中,充满了压抑与不安,并不适合他。而他自己的命运之线,却隐隐指向北方,那里似乎有什么在等待,或者说,有什么他必须去面对的东西。
“你……不想跟姐姐走?”沈淑宁愣住了,她没想到弟弟会拒绝。
沈知涯点了点头,拿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
“北边。”
沈淑宁看着地上那两个字,又看看弟弟那坚定而超乎年龄的眼神,忽然间,她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异样,想起了福伯事发前知涯的警告……这个弟弟,或许真的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她不再勉强,只是心痛地摸了摸弟弟红肿未消的脸颊(那是沈仲达留下的掌印),哽咽道:“好……好……你去北边。姐姐给你收拾了些细软和盘缠,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将包袱塞进沈知涯怀里,又脱下自己手腕上的一只成色普通的玉镯,塞到他手中:“这个你留着,万一……万一急用……”
交代完,她再也忍不住,抱住弟弟瘦弱的肩膀,失声痛哭起来。她知道,这一别,山高水长,乱世飘萍,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沈知涯任由姐姐抱着,一动不动,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像个小大人。
当夜,沈伯远在高烧胡话中不断喊着“父亲”、“仲达”、“祖宅”。下人们人心惶惶,开始各自偷偷收拾细软,寻找出路。偌大的沈府,树倒猢狲散,已然是一片末日景象。
沈淑宁守着病重的大哥,以泪洗面。
而沈知涯,在自己的小院里,换上了一身早已准备好的、最朴素的青色棉布衣裤,将姐姐给的包袱背在肩上。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然后,趁着夜色和混乱,从一扇鲜为人知的侧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融入了苏州城深沉的、霜气弥漫的黑夜之中。
没有回头。
星,散于乌云之后;月,落于城墙之下。唯有几声凄凉的乌啼,划破未央的夜空,见证着一个家族的离散,与一个少年独自踏上未知的命途。
---
第六章 旧巢倾覆燕分飞 断梗飘萍何所依
沈知涯离开沈府的那个夜晚,寒气砭骨。苏州城的街巷在夜色中如同迷宫的肠道,青石板路被霜打得湿滑,映着零星灯笼昏黄的光,像一条条通往幽冥的路径。
他孑然一身,背着小小的包袱,漫无目的地向北走着。身后的沈府,那巨大的、曾经象征着安稳与荣耀的阴影,正在迅速远去,最终被更多的屋宇和夜色吞没。他没有丝毫留恋,因为在那异于常人的视野里,那座宅院的气场已然彻底崩塌、腐朽,只剩下残骸般的灰败。
一种奇异的感觉充斥着他。并非是失去家园的悲痛——那种情感对他而言过于抽象,他更像一个被迫困在戏台旁的观众,如今终于得以离开。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巨大的剥离感。仿佛一层厚重、粘稠、令人窒息的外壳正从他灵魂上脱落,虽然过程伴随着冰冷的刺痛(如同伤口接触空气),却也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残忍的清晰。
街道两旁紧闭的门户里,传出各种细微的声响:孩子的夜啼、夫妻的争吵、老人的咳嗽……在他“眼中”,这些声音都化作了不同颜色的气流,从门缝窗隙中逸散出来——焦躁的赤红、忧郁的靛蓝、死寂的灰黑……它们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浮世众生的业力之网,而他,正行走于网线的缝隙之间。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遵循着内心那点微弱的、指向北方的牵引。那牵引并非具体的召唤,更像是一种……共鸣。仿佛在遥远的北方,存在着某种与他灵魂质地相似的东西,或者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空无”,正等待他去填满,或被填满。
饥饿和寒冷很快袭来。他摸了摸包袱里姐姐给的硬邦邦的干粮和几块碎银,没有停下。他走进一条更狭窄、更肮脏的巷子,这里是苏州城的背面,是繁华阴影下的贫瘠之地。乞丐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堆堆被遗弃的破布,身上散发着浓烈的、代表绝望与疾病的污浊之气。野狗在垃圾堆里翻找着食物,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他看到,一个瘦小的乞丐孩子,为了半块发霉的饼,被另一个稍大的乞丐殴打,那孩子身上的“气”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却依旧闪烁着顽强的求生欲。而打人者身上的业力,则充满了暴戾与麻木。
沈知涯停下脚步,默默地从包袱里掰下一小块干粮,扔了过去。
那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孩子愣了一下,随即争先恐后地去抢那块干粮,甚至没有看清施舍者的模样。
沈知涯继续前行,心中无喜无悲。他并非施舍善意,只是……顺应。顺应那孩子强烈的求生之念,也顺应自己“看到了”便“做了”的瞬间念头。这或许,也是某种业力的流动?
天快亮时,霜色最重。他走到城北的边缘,这里靠近码头,空气里混杂着更浓的河水腥气和煤烟味。一座废弃的土地庙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荒草丛中,庙门歪斜,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空间。
那指向北方的牵引感,在这里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他犹豫片刻,走了进去。
庙内蛛网密布,神像倒塌,供桌残破。角落里,似乎蜷缩着几个黑影,发出轻微的鼾声——是其他无家可归者。沈知涯找了个远离他们的、靠墙的角落,蜷缩下来,将包袱紧紧抱在怀里。
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他却毫无睡意。他闭上眼睛,内视着自身。在他独特的感知里,自己的“内部”并非血肉脏腑,而是一片……混沌。各种颜色的、细微的“气流”在其中缓缓流转,有些是来自沈家的、尚未完全消散的业力丝线(尤其是二哥那道紫黑色的,在他离开时似乎轻微触动了一下),有些是他自身产生的、细微如尘的情绪波动,更多的,是一种空茫的、等待被定义的“无”。
他能感觉到,外界环境中那无所不在的、冰冷的“霜意”,正丝丝缕缕地渗透进他的身体,与内部那片混沌交融,带来刺痛,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仿佛这寒意能涤荡那些不属于他的、纠缠的业力,让他更接近某种本质。
“本质是什么?”他茫然地想。是空?是无?还是如同这庙宇、这街巷、这挣扎求生的众生一样,不过是更大业力循环中的一部分,是“偿还”与“被偿还”的具象化?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景象,想起福伯的背叛,想起二哥的暴毙……一幕幕,如同皮影戏般在他脑海中掠过,没有激起太多情感的涟漪,却让他对“因果”二字,有了更深一层的、冰冷的认知。
它不是报应,不是惩罚,只是一种……精确无误的、冷酷的平衡机制。
那么,他自己呢?他这能窥见业力的双眼,在这巨大的平衡机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是偶然的误差,还是……某种必要的观察者?
无人能给他答案。
破晓的微光,从庙门的缝隙里挤进来,驱散了些许黑暗,却带来了更深的寒意。
沈知涯睁开眼,看到庙内其他几个流浪者也陆续醒来,他们眼神麻木,动作迟缓,如同被冻僵的虫豸。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只是默默地离开,继续他们不知去向何方的漂泊。
他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出土地庙。
眼前,是笼罩在晨雾与霜气中的、更加广阔的天地。道路延伸向未知的北方,两旁是枯黄的田野和落尽叶子的树林。
断梗飘萍,何所依?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走向那业力牵引的北方,走向那等待着他的、或许是更多冰冷真相的命途。
他紧了紧衣领,迈开脚步,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苍茫的晨雾里。
---
第七章 冷暖人情薄如纸 炎凉世态锐似刀
沈知涯沿着官道向北,走了三日。
他尽量避开人群密集的城镇,只在沿途的村庄讨些水,或用极少量的铜板换些最粗糙的食物。姐姐给的碎银,他不敢轻易动用,那是在真正绝境时才能拿出来的东西。
他身上的棉布衣裤早已被晨露和霜气打湿,又被他自己的体温勉强焐干,反复之下,变得硬邦邦的,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痛。脚上的布鞋也磨破了底,冰冷的寒气从脚心直往上钻。
但这些身体上的苦楚,对他而言,远不如人世间的种种景象来得更具冲击力。
这一日午后,他路过一个不大的集镇。饥渴难耐,他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进去,想找个地方买两个热馒头。
集镇还算热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哭闹声不绝于耳。然而,在沈知涯的“眼中”,这看似鲜活的生活场景,却是由无数流动的、混杂的“气”构成的。
小贩脸上堆笑,周身却散发着狡黠算计的橙色气流;买菜的妇人斤斤计较,身上是尖刻的靛蓝色;几个地痞流氓模样的青年蹲在街角,眼神不善地打量着过往行人,他们身上缠绕着浓浊的、带着暴力倾向的暗红色业力……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让他感觉不舒服的“气”场,找到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馒头铺子。铺子主人是个围着油腻围裙的胖大婶,正大声吆喝着。
沈知涯掏出两枚铜钱,递过去,声音细弱:“两个馒头。”
那胖大婶接过钱,掂量了一下,斜眼打量着他。沈知涯虽然衣着朴素破旧,但面容清秀,皮肤苍白,气质与寻常流浪儿截然不同。胖大婶眼中闪过一丝狐疑,随即扯开嗓门:“哎哟,小叫花子,你这钱不会是偷来的吧?看着人模狗样的……”
周围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沈知涯能“看”到,那些目光中夹杂着好奇、鄙夷、幸灾乐祸……各种颜色的气流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向他压来。他感到一阵窒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想拿回铜钱离开。
“嘿!还想跑?”胖大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说!钱哪儿来的?不说清楚,送你去见官!”
沈知涯挣扎着,却说不出话。他难道能说这是姐姐给的?谁会信?在众人质疑和胖大婶咄咄逼人的气场压迫下,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周围那些混杂的业力仿佛变成了有形的针,刺向他。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王婶,何必跟一个孩子计较。他的钱,我替他付了。”
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背着药箱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将几枚铜钱放在摊位上。他面容清癯,眼神温和,周身散发着一种罕见的、令人心安的浅绿色气息,在这浑浊的市井中,如同清泉。
胖大婶见到来人,气势顿时矮了三分,讪讪地松开手,嘟囔道:“原来是陈先生……我这不是怕来路不明嘛……”
被称为陈先生的男子没有理会她,拿起两个热乎乎的馒头,塞到沈知涯手里,温和地道:“孩子,拿着,快走吧。”
沈知涯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散发着善意气息的男子,愣了一下,然后接过馒头,低下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他没有停留,拿着馒头,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直到走出集镇,来到一条僻静的小河边,他才停下来,靠着树干,大口喘息着。
刚才那一刻,他不仅感受到了人情的冷暖,更清晰地“看”到了业力的相互作用。胖大婶的恶念如同污浊的泥石流,而陈先生的善意则像一道清流,瞬间将其冲散、中和。虽然那清流微弱,却真实地改变了那一小片空间的“气场”。
他啃着冰冷的馒头,心中思绪翻腾。这世间,恶业如潮,汹涌澎湃;善业如丝,微弱难寻。但正是这些微弱的善业,如同黑暗中的萤火,维系着这红尘不至于彻底沉沦?
他又想起沈家的覆灭。父亲当年的不仁(对顾家),福伯的背叛,二哥的贪婪……这些都是强大的恶业,最终引来了毁灭性的果报。而大哥的优柔,姐姐的无奈,甚至自己的“看见”却“无力”……是否也算是一种业?
因果之网,细密如斯,无人能逃。
他吃完馒头,喝了几口冰冷的河水,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他看向北方,那牵引感依旧存在。
只是,经过刚才一事,他更加明白了这世道的险恶。他不能仅仅依靠那虚无的牵引,他需要更具体的目标,更需要……学会隐藏自己。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过于“干净”的破旧衣衫,又看了看河边淤泥。犹豫片刻,他走过去,用手捧起冰冷的、发黑的淤泥,涂抹在自己的脸上、手上、衣服上。直到他看起来和那些最肮脏的流浪儿别无二致,直到他身上那过于“异常”的气质被这层污垢掩盖。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河中自己模糊而肮脏的倒影,眼神依旧清澈,却多了一层保护色。
冷暖人情薄如纸,炎凉世态锐似刀。
他不能改变这世道,只能先学会,在这刀锋般的世态中,活下去。
他站起身,再次踏上向北的路。这一次,他的步伐,似乎更沉稳,也更孤独了。
---
第八章 荒寺残灯遇异僧 微言玄机种心田
继续北行的路途,因沈知涯刻意伪装成的肮脏落魄模样,反而顺畅了许多。人们要么对他视而不见,要么厌恶地避开,至少不再有那些充满探究和恶意的盘问。他像一滴水,融入了乱世流民这片浑浊的海洋。
越往北走,天气愈发寒冷,景色也愈发荒凉。战乱的痕迹开始显现,废弃的村落,被焚毁的屋舍,偶尔能看到倒毙路旁的饿殍,乌鸦在其上空盘旋,发出不祥的啼叫。这些景象在他“眼”中,则化作了更加浓重、更加死寂的灰黑业气,如同瘟疫般弥漫在天地之间。
那指向北方的牵引感,在这些庞大的、代表死亡与毁灭的业力场中,时而清晰,时而微弱,仿佛风中的残烛,但他始终能捕捉到那一丝微光。
这一夜,狂风卷着雪沫,呼啸而来。沈知涯又冷又饿,几乎无法前行。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冻毙在这荒郊野岭时,终于在一個山坳里,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
那是一座破败的古寺,比之前遇到的土地庙更加残破。大半边庙顶已经坍塌,唯有角落一间偏殿似乎尚可遮蔽风雪。那点光,便是从偏殿的缝隙中透出来的。
沈知涯挣扎着走过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木门。
殿内空间不大,弥漫着一股陈腐的灰尘和木头霉烂的气味。一尊不知名的泥塑神像倒塌在角落,碎成几块。而在神像原本座基的前方,竟然生着一小堆篝火!
跳跃的火焰,是这冰冷死寂的黑暗里唯一的光和热源。火堆旁,背对着门,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破烂不堪、污渍斑斑的僧袍,看不出原本颜色。头发杂乱,如同枯草,间或有雪沫凝结。他身形干瘦,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对着火堆,仿佛本身就是一尊塑像。
沈知涯的闯入,似乎并未惊动他。
沈知涯站在门口,有些迟疑。他能“感觉”到,这个僧人身上没有任何……“气”。不是普通人那种混杂的业力气场,也不是陈先生那种清善的气息,而是一种彻底的“空无”。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石下去,也听不见回响。这在他十四年的生命里,是绝无仅有的体验。
就在这时,那僧人头也不回,用一种异常沙哑、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的声音开口道:“门外的风雪大,小施主,进来烤烤火吧。”
沈知涯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那火焰的诱惑,默默地走过去,在火堆的另一侧坐下,尽量离那僧人远一些。温暖的气息包裹住他冻僵的身体,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偷偷抬眼打量那僧人。火光映照下,只能看到对方的侧脸,布满深刻的皱纹,如同干裂的土地,看不出具体年龄。一双眼睛半开半阖,眼神浑浊,却又仿佛洞悉了一切,正静静地……看着他。
不,不是看着他外在的污秽和狼狈,而是穿透了这层皮囊,直接落在了他……那片内在的混沌上。
沈知涯心中猛地一紧。
“冷吗?”僧人又问,声音依旧沙哑平淡。
沈知涯点了点头,又意识到对方可能没看自己,便低低地“嗯”了一声。
“冷是好的。”僧人慢悠悠地说,用一根枯枝拨弄着火堆,溅起几点火星,“冷了,才知道暖的可贵。痛了,才明白安的难得。见了众生业,才懂得自身空。”
沈知涯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僧人。
见了众生业,才懂得自身空!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入他混沌的内心,照亮了某些他一直模糊感知却无法言说的东西!
僧人似乎没有察觉他的震惊,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这世间,是一座大窑,众生皆是坯胎,受业火锻炼。有的成了精致的瓷器,有的烧成了瓦砾,有的……直接化为了灰烬。小施主,你觉得自己,会是哪一种?”
沈知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僧人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此刻却清澈得如同古井的井水,倒映着跳跃的火光,也倒映出沈知涯苍白而震惊的脸。
“你看得见那‘火’,对不对?”僧人凝视着他,声音低沉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力量,“看得见众生在火中的挣扎、哭喊、狞笑……看得见那烧灼他们的,是他们自己添的柴,吹的风。”
沈知涯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但话到嘴边,又死死忍住。只是他的眼神,已经泄露了一切。
僧人微微一笑,那笑容在他干枯的脸上绽开,显得有些诡异,却又带着一种悲悯:“别怕。看见,不是你的错。看不见,才是众生皆苦的根源。”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破败的殿顶,望向那风雪交加、业力奔流的夜空,缓缓吟道:
“月落不随人心,乌啼即是菩提。”
沈知涯如遭雷击!这句话……这句话的意境,与他离开沈家那晚的感受,何其相似!
“可是……可是看见了,又能如何?”沈知涯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颤抖问道,“看见他们受苦,看见……因果报应,却……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是他心底最深的困惑与无力。
僧人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眼神深邃:“谁告诉你,看见了,就一定要‘做’什么?”
“……”
“江水东流,是它的因果。你看得见它东流,是你的因果。你为何非要让它西流?或者,你为何认为自己能让它西流?”
“顺应它,观察它,理解它。如同你观察这火,感受它的暖,也明白它的灼。”僧人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催眠的力量,“当你不再想着去‘做’什么,只是‘在’那里,只是‘看’着,那‘看’本身,便是最大的‘为’。”
“最大的……为?”沈知涯喃喃重复,似懂非懂。
“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僧人又念出两句,像是告诫,又像是开示,“你身负异禀,是机缘,也是枷锁。执着于‘改变’,便是入了魔道。学着‘顺应’,方能得大自在。”
说完这些,僧人便不再言语,重新恢复到那种枯寂的状态,仿佛刚才那一番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殿外,风雪依旧。殿内,篝火噼啪。
沈知涯坐在那里,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僧人的话,如同在他那片混沌的内心世界里,投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关于“顺应”、“观察”、“自在”的种子。
他依旧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在何方,依旧感受到那指向北方的牵引。但此刻,他的心中,似乎多了一点微光,一点不同于业力火焰的、来自智慧深处的微光。
他默默地咀嚼着那些话,望着跳动的火焰,一夜无眠。
而那位神秘的异僧,在天明前风雪稍歇时,便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只是这荒寺残灯下的一个幻影。
唯有那几句微言玄机,深深地种在了少年沈知涯的心田之中。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