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林尽处忽见平芜 陌路迢迢接远荒
在幽暗的原始森林中又穿行了十数日,沈知涯的身体已大致康复,只是比起全盛时期仍显单薄。他小心地服用着剩余的紫芝,配合沿途采集的普通草药,巩固着来之不易的元气。对体内业力的感知与微调控也愈发纯熟,虽不能驱策如臂,却也能在疲惫时引导那点本心微光流转,稍解困乏。
这一日,他攀上一道林木稀疏的山梁,正准备如常般辨认方向,目光掠过前方,却不由得怔住了。
视野豁然开朗。
脚下是连绵山峦的尽头,再向前,地势陡然下降,展开一片广袤无垠的平芜之地。那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覆盖着枯黄草甸与未化尽斑驳积雪的荒原,几条蜿蜒的、尚未完全解冻的河流如同银灰色的带子,在广袤的大地上划出寂寥的曲线。极目远眺,天地交界处一片苍茫,与灰蒙蒙的天空融为一体,分不清是云是地。
风,毫无阻碍地从那片平芜上呼啸而来,带着干燥的尘土气息与远比山林中更凛冽、更野蛮的寒意,吹得他破旧的衣衫猎猎作响,也让他因久居密林而有些适应幽暗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这就是森林的尽头吗?
在他独特的感知中,这片平芜所散发出的业力气场,与身后的森林截然不同。森林的气场是凝聚的、沉静的、生机内蕴的,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而眼前这片荒原的气场,则是散漫的、躁动的、充满了一种原始苍凉与不确定性的。它广阔、空洞,仿佛能吞噬一切,又仿佛隐藏着无数未被言说的故事与风险。
那一直指引他方向的、冥冥中的牵引感,此刻无比清晰地指向这片平芜的深处,指向那天地交接的渺远之处。
前路,从幽暗的丛林,切换成了开阔却可能更加艰难的远荒。
没有犹豫太久。沈知涯紧了紧背上的包袱,将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杖握得更稳,迈步走下了山梁,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脚下的触感立刻变了。不再是松软的腐殖层,而是坚硬冻土与枯草纠缠的实地,行走起来反而比林中省力些,但那无所不在的、刀子般的寒风,却成了新的考验。他不得不将身上能裹的东西都裹紧,缩着脖子,迎着风,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去。
四野空旷,除了风声和偶尔掠过头顶的、叫声凄厉的寒鸦,再无其他声响。一种比森林深处更甚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住他这具渺小的身躯。在这里,他无所遁形,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活物。
但他心中并无恐惧,只有一种面对未知的平静。经历了家族剧变、流亡千里、生死边缘的挣扎,这片苍凉的平芜,不过是命运递来的又一张考卷而已。
陌路迢迢,接远荒之寂寥。
心志愈坚,何惧前路之茫茫。
他的身影,在这片广袤而单调的背景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倔强而清晰,向着那牵引的源头,义无反顾地渐行渐远。
---
第三十四章 荒原寂夜星垂野 孤身独对浩瀚辰
当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被地平线吞噬,荒原的夜晚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骤然降临。没有山林的阻挡,黑暗来得纯粹而彻底。温度也随之急剧下降,呵出的气息瞬间变成白雾,须眉皆霜。
沈知涯找到了一处背风的、浅浅的干涸河床,作为今晚的宿营地。他收集了一些枯草和低矮灌木的干枝,艰难地再次生起了火堆。在这无遮无拦的旷野中,这一点火光显得格外微弱而孤独,仿佛随时会被四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吞没。
他蜷缩在火堆旁,啃着硬邦邦的干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头顶的夜空。
然后,他再一次被深深震撼了。
没有了森林巨木的遮蔽,没有了城市灯火的干扰,荒原之上的星空,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浩瀚无垠、璀璨夺目的姿态,铺陈在整个天穹之上。星子密密麻麻,如同天神打翻了盛满钻石的匣子,大大小小,明明灭灭,从头顶一直蔓延到四面八方的地平线,仿佛整个宇宙都压了下来,近得触手可及。
银河不再是模糊的光带,而是一条波澜壮阔、星辉汇聚的光芒之河,横贯天宇,清晰得能分辨出其中深浅明暗的云状星团。那些只在书中读到过的星座,此刻无比真切地悬挂在那里,散发着冰冷而永恒的光芒。
星辉如练,清冷地洒落在无垠的荒原上,为枯草和积雪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梦幻般的银边。天地间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在耳边呜咽,更衬得这星空的沉默与宏大。
沈知涯仰着头,久久地凝视着这片星空,几乎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在这绝对的浩瀚与永恒面前,他感觉自己渺小得连一粒尘埃都不如。家族的恩怨,个人的生死,流亡的苦难,所有的执着与挣扎,在这横亘亿万年、见证过无数文明兴衰更迭的星辉之下,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可笑。
然而,这种渺小感并未带来绝望,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解脱与宁静。
他想起了异僧的话,想起了自己对因果业力的感悟。这漫天星辰,它们自身的运行,何尝不是一种宏大至无法想象的“因果律”在支配?每一颗星的生老病死,都有其定数。而人世间这点短暂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不过是这无限宇宙中,一刹那的微光闪烁罢了。
既然皆是因果,皆是现象,那又何必过于执着?顺应它,观察它,如同此刻观察这片星空一样。接纳一切的发生,无论是甘是苦,是福是祸,都将其视为这浩瀚业力之流中的一部分。
他的心,在这星辉的沐浴下,变得愈发空旷、澄澈。那些残留的、因磨难而产生的怨怼与不甘,仿佛被这清冷的星光洗涤而去。体内那点本心的金色微光,似乎也与这漫天星辉产生了某种遥远的共鸣,微微摇曳着,变得更加纯净、通透。
孤身独对浩瀚辰,方知吾身之渺小。
星辉涤尽尘俗虑,乃见心宇之辽阔。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与火堆、与星空、与这寂寥的荒原,融为一体。直到倦意上涌,才在星光的守护下,沉沉睡去。这一夜,他睡得格外安稳,梦中不再有血腥与寒冷,只有一片无垠的、宁静的星海。
---
第三十五章 蹄声如雷惊宿鸟 远遁沙沟避锋芒
在荒原上行进的第三日午后,沈知涯正沿着一条早已干涸的古河道痕迹向北跋涉。天气依旧干冷,风卷着沙尘,打在脸上生疼。四周除了枯黄的草甸和偶尔出现的、奇形怪状的风蚀岩石,依旧空无一物。
然而,就在这片似乎被世界遗忘的寂静之中,一阵极其微弱、却富有节奏的震动,从脚下的大地隐隐传来。
起初,沈知涯以为是错觉。但他立刻凝神感知,脸色随即一变。那不是地震,而是……马蹄声!而且不是一两匹,是至少数十匹,甚至更多的战马,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向这个方向奔驰而来!
声音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可闻,如同沉闷的雷声滚过荒原,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毁灭性的力量。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了一道巨大的、土黄色的烟尘帷幕,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急速推进。
沈知涯的心脏猛地收缩。在经历了山谷屠杀之后,他对于成建制的骑兵有着本能的恐惧。在这无遮无拦的荒原上,一旦被这支队伍发现,他一个孤身少年,绝无幸理!
来不及多想,求生的本能让他瞬间做出了反应。他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平坦的荒原上几乎无处可躲,唯有不远处那道干涸的古河道,因为常年的水流冲刷,河床比周围地面要深陷数尺,形成了一条蜿蜒的“沟壑”。
就是那里!
他毫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向着那道沙沟狂奔而去。身体尚未完全康复,这般剧烈奔跑让他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喉咙里泛起腥甜,但他不敢有丝毫停顿。
蹄声如雷,越来越近,大地颤抖得更加厉害,甚至连空气都仿佛被那奔腾的气势所搅动。他甚至能隐约听到风中传来的、骑兵们粗野的呼喝声和马匹兴奋的嘶鸣。
就在那烟尘的前锋即将抵达他刚才所在位置的前一刻,沈知涯一个纵身,扑入了那道沙沟之中。沟底堆积着松软的沙土和枯叶,他落地时滚了几滚,顾不上疼痛,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到沟壁下一个略微向内凹陷的阴影里,将身体紧紧贴附在冰冷粗糙的土壁上,最大限度地缩小目标,连呼吸都屏住了。
几乎就在他藏好的下一秒,如同狂风暴雨般的马蹄声便席卷而至,震耳欲聋!无数的马蹄践踏着沟岸上方的地面,沙土簌簌落下,溅了他一头一脸。狂暴的气流卷着浓重的尘土味、汗臭味和马匹的腥膻气,充斥了整个沙沟。
他紧紧闭着眼睛,不敢抬头,只用耳朵和感知去捕捉外界的动静。那支骑兵队伍似乎完全没有停留的意思,如同钢铁洪流,从他头顶轰鸣而过,庞大的业力气场混合着兵戈煞气与长途奔袭的疲惫感,如同实质般压过,让他几乎窒息。
队伍很长,马蹄声持续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渐渐远去,最终化作天边沉闷的余响,消失在荒原的尽头。
直到确认外面彻底恢复了寂静,沈知涯才缓缓地、试探性地抬起头。沙沟上方,被马蹄践踏过的地面一片狼藉,烟尘尚未完全散去。他爬出沙沟,望着骑兵远去的方向,心有余悸。
那些骑兵装束杂乱,但气势彪悍,绝非朝廷的经制之军,更像是……流寇或者某个军阀的私兵。他们如此匆忙地向北奔驰,目的何在?前方,难道又有战事将起?
远遁沙沟避锋芒,再闻蹄声心犹惊。
乱世烽烟何处起,孤身怎奈洪流倾?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眼神变得更加凝重。这片看似荒凉的平芜,并非世外桃源,同样暗藏着刀兵之险。接下来的路途,需要更加小心了。
---
第三十六章 心志愈坚步未停 苍茫独行天地心
经历了骑兵惊魂,沈知涯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片荒原潜藏的危险。他不再沿着易于行走但也容易被发现的古河道行进,而是选择了一些地势略有起伏、或有零星矮灌木丛生的区域穿行,虽然路途更加坎坷,却能借助地形稍作隐蔽。
白日赶路,夜晚则寻找背风的土坎或岩石缝隙宿营,小心翼翼地生起一小堆火,既驱寒,也多少能吓退一些夜间活动的野兽。食物依旧匮乏,主要依靠之前储备的干粮和沿途发现的少量可食用植物根茎,偶尔运气好,能捡到一些被鹰隼吃剩的、冻硬的小型动物残骸。
身体的疲惫与物质的匮乏,如今已难以动摇他的心神。那场瘴疠的大病,如同一次彻底的淬火,将他的意志锤炼得如同荒原上的风棱石,坚硬而稳定。而星空下的顿悟,更让他有了一种超然于眼前苦难的视角。
他不再去计算已经走了多远,还有多远。只是日复一日地,朝着北方,迈动着脚步。每一步踏在坚硬冰冷的土地上,都发出沉稳的声响,仿佛在叩问着这片古老而沉默的大地。
他的感知愈发敏锐,不仅能察觉远处的危险,也能欣赏近处的微末生机。他看到一丛在寒风中顽强挺立的、干枯的针茅草,银白色的羽穗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他看到一只沙狐从洞穴中探出头,机警地打量着他这个不速之客,随即又飞快地缩了回去;他看到天空中鹰隼展开巨大的翅膀,利用上升气流优雅地盘旋,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天地亦有大美而不言。
在这绝对的孤独与寂静的行走中,他的内心世界却前所未有的丰富与活跃。他反复咀嚼着过往的经历,思考着因果业力的玄奥,体悟着生死无常的真谛。许多曾经模糊的概念,在这苍茫的天地间,变得清晰起来。
他想,或许每个人都是一颗孤独的星辰,在属于自己的轨道上运行,散发着或明或暗的光芒,与其他星辰产生着或强或弱的引力与干扰,这便是“缘”。而运行的轨迹与光芒的强弱,则由自身累积的“业”所决定。沈家的覆灭是业,他的流亡是业,阿婆的善心是业,那场瘴疠是业,甚至此刻在这荒原上的独行,也是业。
这一切业力交织,构成了他独一无二的命运之图。而他所能做的,并非徒劳地试图改变星辰的轨道,而是在这既定的轨道上,保持内心的清明与觉知,以自身本心的光芒,去照亮途经的黑暗,去转化遭遇的污浊。
心志愈坚,虽万难而不改其色。
步未停歇,纵天涯亦若等闲。
他的身影,在这片苍茫的天地间,显得如此孤独,却又如此完整。他不再需要任何外界的认可与陪伴,他的方向在脚下,他的力量在心中,他的天地,就在这无垠的旷野与浩瀚的星空之间。
独行,亦是一种修行。
天地,便是他的道场。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