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怀念鱼米之乡鲁村(之一)
魏束存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艾青)
北宋词人晏殊的诗《寓意》里说:“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诗写何处?当是首都开封,然而,我总觉得写的是我的家乡。
(下列照片有部分自摄,部分取自网络)


北宋词人柳永的词《望海潮》里说:“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词写何处?是钱塘——今杭州,然而,我总觉得写的是我的家乡。


您要问我家乡在哪里,我告诉您:就在地处沂蒙山区的山东省沂源县鲁村镇鲁村,离县城二十五华里。
三十多年来我热恋古诗词,每当读到描绘美景、特别是描绘江南美景的诗词,我总是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联想到我的家乡——曾经同样有亭台楼阁、同样有杏花春雨的北方的鱼米之乡鲁村。
鲁村承载了鲁村人的痛苦和忧伤、欢乐与希望。
如今的鲁村已经是脱了水的莲藕。但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的确曾像泉城济南一样,是 “家家泉水,户户垂杨”啊!滋润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水乡鲁村,我是喝了您的乳汁长大的孩子,我是多么痛彻心扉地怀念您,我常常眼含热泪追悼您的亡魂!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鲁村曾经是鲁中山区的名村。鲁村镇全镇像月球的环形山一样,三面环山,中间有丘陵有平原。抗日战争时期济南沦陷,山东省国民政府主席沈鸿烈把省政府迁到鲁中山区避难,先驻鲁村,发现鲁村是小平原,难防日寇飞机轰炸,就迁到了山多的东里,但也没逃过日寇飞机对东里的狂轰滥炸。吴化文的国民政府部队曾经驻于鲁村。1944年共产党把临朐县第八区、沂水县第八区和蒙阴县第八区的地盘划出来设立沂源县。鲁村原属于蒙阴县第八区鲁村镇,划归沂源县后成为鲁村区的区公所驻地。据说中共沂源县委最初曾经想把县城设于鲁村,考虑到鲁村靠近莱芜,不是沂源县中心地带,也就最终把县城设于南麻。但是,在沂源县成立之前,周边地区的人大多知道鲁村而不知道南麻。
鲁村镇在1980年代曾经拥有72村,后来有些村庄划到南麻镇,徐家庄乡和鲁村镇“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几个回合。鲁村本村1956年分成三个合作社,1961年又分成九个党支部,后来又分成五个大队,1984年改叫五个行政村。虽然现在很多人外迁到城市,鲁村这五个行政村常住人口仍有5000多口人,是沂源县较大的自然村之一。

鲁村原先并不在现在的村址,鲁村老村原在沂源至莱芜公路南边,在现在的鲁村镇至大张庄镇公路东边,也就是现在的湿地公园里。为了建设田庄水库,政府下令鲁村移民。从1968年开始,到1971年完毕。我们家是1970年搬到鲁村新村的。我在鲁村老村生活了只有五年,然而那里留下了我许多童年记忆。

鲁村老村许多古屋、旧庙、老井、大树等等,我小时候所见并不多,因为多数早已拆除或损毁。当从电视上看到介绍山西平遥古城的专题片时,我感到似曾相识。虽然鲁村和平遥不能相提并论,但是确实风格相近,只是规模要小。
为了在我的脑海里再现鲁村美丽的风光,几年来我经常向人打听鲁村老村的情况。我采访过我的族祖父魏功德,采访过我二妹夫唐杜文的父亲、鲁村一村的唐金山,采访过另一位表叔、鲁村一村的孟繁明,采访过沂源县原副县长、鲁村一村的任明喜等等。老人们说起鲁村老村的往事,那眼神和语调能把人领回古老的鲁村街,他们对老街的怀念和惋惜常常有些催人泪下。
鲁村老村大约是东西、南北各长三里左右,四面曾经有很高的围墙——鲁村人亲切地称作“围子墙”。围子墙四面都有两层的城门楼。南门名“临沂门”——因为不远处就是沂河;北门名“秀峰门”——因为七、八里路以外就是东西绵延的北山;东门名“望海门”——几百里路以外就是东海;西门有两个,大西门偏北,名“————”;小西门偏南,名“景岱门”——因为几百里以外就是岱岳,也就是泰山。这几个古色古香的大门楼曾是鲁村的耀眼的门面,但先后被肢解。最高寿的是小西门景岱门,在“文/化/大/革/命”邪火正旺的1969年移民时被害。
我至今记得小时候看见火红的太阳浮在小西门的门楼上,像一枚巨大的蛋黄,我们孩子们注视着它依依不舍地下沉,直到倏忽跌落。我们怀疑它落在了西门外的树林里,于是撒腿就跑,跑出小西门,想把太阳抱回来。到了树林里,看见太阳还是挂在天边。晚霞点燃了西河,点燃了我们的童心。等我长大了读到王勃的《滕王阁序》里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觉得:那不正是我小时候经常看到的景色吗?
我幼年时围子墙还有大约一米高,一直到1980年代初期,围子墙的“遗骸”尚存,后来人们为了占有石头就逐步拆除,竟致“尸骨”无存,围子墙的灵魂永远埋进四十岁以上的鲁村人的记忆里了。
鲁村本村过去人们习惯称为“鲁村街”。旧时称为“街”和“店”的都是一方的集镇(商业中心)。“鲁村街”、“南麻街”、“东里店”、“芦芽店”、“三岔店”都是鲁中山区的集镇。鲁村街虽然不像钱塘——杭州那样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然而作为鲁中著名集镇,也曾商贾云集,颇有几分风光。每逢阴历的初二和初七开大集,初四和初九开小集;每年的阴历3月和9月,举行两次隆重的山会。鲁村曾经吸引了许多外地商人。鲁村逢集或举行山会,不仅本省的人来,河北、河南、山西、江苏、安徽的商人都来。中国过去最有名的是晋商和徽商,山西商队每年来鲁村两趟,安徽商队来的回数就更多。在鲁村集上,从外地运进的山珍、海货、腊肉、香肠、粮食、茶叶、竹笋;棉花、皮货、陶器、瓷器、五金、煤炭等等应有尽有。鲁村及其周边出产的五禽、六畜、鸡蛋、鸭蛋、鹅蛋、豆腐皮、豆腐干、烧饼、肉类、五谷杂粮、花生、蔬菜、麻、干鲜果品、毛毡、木器、工艺品等等则被运走。在六十年前,鲁村人能吃上干笋、腊肉、海鱼、海米、虾皮和海带,确实让周边的“乡里人”很是羡慕。在逢集或山会上,不仅买卖货物,还有说书、唱戏、杂耍、算卦、行医等等,鲁村街就像过年。开山会的情景现在二十五岁以下的人没有见过,其实从1979年至1989年,那时因为物资还短缺,全国许多地方曾经恢复举办物资交流会,就是民间说的开山会。
一直到1940年代末,鲁村有名的商号还有“汇泉楼”、“源聚东”、“德庆公”、“义顺和”、“鼎兴堂”、“万顺堂”、“德兴堂”、“后酒店”、“全盛油坊”、“织茧坊”,还有一家莱芜人开办的书店,以及崔立堂私塾、郑述功私塾等等。

在大西门北、菱角汪北就是著名的汇泉楼。顾名思义,附近有很多泉子,也是村内几支溪流的主要水源。汇泉楼建在清泉汇集的溪流上,类似苏州或威尼斯的水上建筑。
鲁村村内有四座寺庙——村东的天齐庙和白衣奶奶庙、村北的关帝庙、村西南的药王庙。此外,在小西门外二里路还有一座著名的洪福寺,在河西梯子崖西边,高居山岭前怀,俯瞰沂河,木鱼声声,香烟缭绕,远近香客络绎不绝。寺庙教化人心,宣传弃恶扬善,是另一种学堂。寺庙还是中国古典建筑艺术精品,若保留至今,无疑是旅游景点。表叔唐金山说:“洪福寺寺碑记载了鲁村的起源和建寺时鲁村的风貌、建寺的过程,后来被埋在了河西老村的河边,好好找,应该还能找到。”
2010年代末鲁村村民集资在鲁村老村遗址重建天齐庙,几年后被拆除:

我们小时候经常到离我家最近的关帝庙去玩耍,看到雕梁画栋,肃然起敬。常常见到男女老少在被时光磨得光滑如铜镜的石板地上有的闲谈,有的扒麻,有的做针线活,有的玩踢毽子等各种游戏。我记得我父母那时经常指使我:“到庙前去叫你哥哥家来吃饭!”“庙前”就是鲁村的“天安门广场”,它深深地嵌进多少代鲁村人的记忆中啊!
关帝庙东边李兰芳家附近有一棵国槐古树,名“过街槐”——这“槐树精”腰围两抱,高可参天,冠如巨伞,街道两旁皆蒙荫蔽。夜晚树下乘凉,疑可上树摘星揽月,“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药王庙里的壁画栩栩如生,远近闻名。1949年后药王庙曾经成为鲁村供销社的盐库;1970年代推行火葬后又一度成为存放骨灰盒的地方。一直到1990年代,营养不良、满脸皱纹的药王庙还孤独地坐在南汪西边的菜地里,诉说鲁村的历史。“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馀黄鹤楼。”怀旧的我曾经从门缝里往里看,看到的是霉烂的岁月和暗淡的忧伤。进入二十一世纪后,这座建筑艺术精品加速衰老,终于依依不舍地驾鹤西归,至今已是难寻一羽。

正因为鲁村是鲁中名镇,横行山东的大土匪头子刘黑七(刘桂棠)垂涎三尺,1931年9月24日他带着1000多匪徒来洗劫鲁村。
我的大老爷(伯祖父,我爷爷的大哥)魏昌德(1902—1931)和其他勇士挺身而出,把全村的青壮年组织起来,分成几个小队,配发洋枪、土炮,武器不够就拿上菜刀、杀猪刀、铁棍、木棍和农具。他们有人守护各个大门口,有人分片巡逻,有人来回传递消息。土匪从围子墙东南方发起猛烈攻击,窜入村中。我大老爷等调动主力,和土匪死拼,打死、打伤土匪不计其数。他奋不顾身,冲在最前面,被土匪的子弹打中头部,脑浆迸裂,血流满地,壮烈牺牲!昌德的牺牲让勇士们决心为他报仇,更加英勇无畏,他们把土匪彻底赶出鲁村,匪徒仓皇逃窜。按照习惯,这些土匪如遇抵抗,洗劫财物以后会杀人放火,鲁村就可能化为灰烬。勇士们救了鲁村,魏昌德成了鲁村人心目中的保护神。刘黑七匪帮再也没敢重来鲁村。全村男女老幼听说了魏昌德牺牲的消息,无不悲痛,哭声震天,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公祭,并把事迹报告给蒙阴县政府,蒙阴县政府授予魏昌德烈士称号。县长亲笔题词“桑梓千秋”,堪称书法上乘的这四个遒劲大字被深深地镌刻在纪念碑正面上;纪念碑的背面镌刻着饱含深情的碑文,记述了烈士的感人事迹,表达了深切的悼念之情。纪念碑最初立于鲁村老村东门里路北,天齐庙南。纪念碑虽有几处人为破坏和自然破损,但至今保存着,而且六十岁以上的鲁村人多数人的心里都一直树立着这块神圣的纪念碑。

我大老爷兄弟四人,他牺牲的时候只有三十岁,我老老爷(曾祖父)魏元亨和老奶奶李氏均五十多岁,中年丧子,情何以堪?我大奶奶齐登花(1910—1982)那时只有二十二岁,他们的儿子魏绍庆只有五岁,遗腹女到第二年才出生。国共两党先后执政,我大奶奶从未享受烈士遗属待遇,她却从不抱怨,主要靠自己撑起一片蓝天。她严守妇道,守寡到老,一生心宽并勤劳。我至今记得她老人家裹着小脚,却一直到年纪大了还经常扛着农具下地干活。我大老爷杀身成仁,泽被后世。苍天有眼,让我大老爷这一枝魏氏族人人烟兴旺。我大奶奶吃苦耐劳地抚养烈士子孙,长大了6个孙子、2个孙女、6个重孙、3个重孙女,而且在改革开放后家业特别兴旺,后代多人学业有成、事业出众,令村民多有赞扬。

抗日战争后期开始,国共两军先后占领鲁村,鲁村的景观开始减少。1966年“文/化 /大 /革/ 命”运动爆发以后,鲁村景观被彻底“扫荡”。
2013年,政府批准动工在鲁村老村遗址建立湿地公园,据说还计划要复原鲁村老街的部分景观。建筑学家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一生为保护古迹而呕心沥血。1950年代,林徽因女士曾经指着北京市副市长吴晗说:“现在你们破坏文物,五十年以后你们会制造假文物!”她的预言不幸言中,让人悲哀。不仅都市名城要造假,农村村镇也要造假。2014年寒食节,我回鲁村到南岭魏家南林祭祖。我三哥魏旭东指着远处正在施工的推土机说:“那个地方就是咱那老屋以前的地方。”我看见我生活了五年的那个地方童年记忆里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心里竟然一阵凄怆,强忍住泪水不让它流出来。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后来事实证明,县太爷“招商引资”要建的所谓“湿地公园”是一场骗局,奸商圈地卖沙,每年赚上千万元,赚得钵满盆满后撤走。湿地公园变成“失地公园”!——作者2025年11月16日加注)
(未完待续)
2015.6.1.

【作者简介】
魏束存,本名魏述胜,山东省沂源县鲁村镇人,祖籍济南市钢城区辛庄镇芦城村(原属莱芜市)。毕业于山东银行学校(今齐鲁工业大学金融学院),金融园地老长工,曾在人行、工行和中行工作。有金融与汉语言文学两个专业毕业文凭。爱读书,偶涂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