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暗流
建国那声嘶吼,仿佛耗尽了灵魂里最后一点热气。
他瘫坐在冰冷的混凝土上,肩膀的耸动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无法抑制的、身体本能的抽噎。眼泪混着灰土,在脸上冲出两道泥泞的沟壑,然后干涸,绷紧了皮肤。高空的风依旧凛冽,吹得他湿冷的后背一阵阵寒颤。那团被强行压下去的、关于父亲和土地的恐慌,并没有消失,只是和那六十五元过路费带来的尖锐耻辱感混合在一起,沉淀成一种更庞大、更无声的绝望,淤积在胸腔里,沉甸甸的,让他连呼吸都感到费力。
周围的工友沉默地围拢过来,像一圈沉默的墓碑。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里面是温热的开水;另一个工友从油腻腻的工具包里摸出半包挤得变形的香烟,抽出一根,塞到建国僵直的手指间。火柴“刺啦”一声划燃,跳动的火苗在傍晚渐起的寒风中摇曳不定,映照着一张张被生活磨损得粗糙而相似的脸庞。那点火光,微弱得可怜,甚至无法温暖建国冰凉的手指,却像是一个无言的仪式,确认着他们同属于这个被悬在高空的、孤绝的群体。
工头老陈的吆喝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行了行了!都围这儿看戏呢?收拾家伙,准备下工!今天浇筑任务完不成,谁都别想拿钱!”
“钱”这个字眼,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身上。围拢的人群沉默地散开,重新拿起工具,继续那未完成的、机械的劳作。建国也挣扎着站起来,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将那些软弱的痕迹连同那根没点燃的烟一起擦去。他重新握起铁锹,手臂肌肉因为之前的激动和现在的虚脱而微微颤抖,但他还是咬着牙,将一锹又一锹沉重的混凝土铲起,抛出去。动作比之前更麻木,更沉默,仿佛刚才那场崩溃消耗掉的不是情绪,而是他作为“人”的最后一点鲜活气。
下工的升降机里,比早晨更加沉寂。疲惫像浓稠的液体,灌满了这狭小的空间。汗味、尘土味、混凝土的碱味,以及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几乎令人窒息。人们挤在一起,身体随着升降机的下降轻微晃动,眼神空洞地望着铁丝网外逐渐升上来的地面景物。没有人谈论建国刚才的失态,那仿佛是一个共同的疮疤,谁也不愿去触碰。
老陈的破旧皮卡车,载着满身灰泥的工友们,颠簸在返回城中村的路上。车厢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味道。建国靠坐在角落,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夜景。华灯初上,霓虹闪烁,那些光鲜的商铺、匆忙的行人、坐在温暖餐厅里谈笑的身影,都像另一个维度的幻影,与他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名为“现实”的厚壁障。
车子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旁边是一辆崭新的、贴着深色膜的城市SUV,车窗紧闭,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建国能隐约看到里面坐着的一家三口,孩子手里拿着一个他叫不出名字的、造型奇特的玩具。仅仅是惊鸿一瞥,那其乐融融的温暖画面,就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他不忍再看,移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路边电线杆上贴着的一张彩色传单吸引了。即使光线昏暗,即使车子很快重新启动,那传单上几个加粗的醒目大字,还是像带着钩子一样,抓住了他的眼球——
“金牌月嫂,高薪就业!免费培训,安置上岗!”
下面是一连串极具诱惑力的数字,是月薪的范围,一个对于建国来说,近乎天文数字的收入。传单上,印着一个穿着干净制服、面带职业化微笑的中年女性形象,背景是温馨的卧室。
皮卡车轰鸣着开走了,将那传单远远抛在后面。但那几个字,那个微笑的女人的形象,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了建国的脑海里。
“月嫂……”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他的妻子,秀兰,在老家镇上的纺织厂打工,手指被机器轧伤后,就一直断断续续打着零工,收入微薄且不稳定。她比建国能吃苦,也更能忍,但岁月的风霜和生活的重担,同样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她还能去学这个吗?她那样沉默寡言的性子,能去做这种伺候人的精细活吗?那传单上的高薪,是真的吗?还是又一个诱人跳进去的陷阱?
无数个疑问在他脑中盘旋。但这张偶然瞥见的传单,却像在无边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颗微弱的、摇曳的星火。它指向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秀兰,是这个家庭的另一种可能性。一种或许能让他们稍微摆脱这无尽“缴费”漩涡的可能。
希望,在这种境地里,是比绝望更危险的东西。因为它会让你重新开始期盼,而后可能迎来更沉重的坠落。建国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老茧里,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但他无法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那张传单,回想起那个印着的、看似触手可及的薪资数字。
车子终于摇晃着回到了那片熟悉的、被遗忘的灰色地带。城中村像一块巨大的、流着脓水的伤疤,匍匐在城市的边缘。各种气味——饭菜的、垃圾的、污水的——混合成一股复杂而令人作呕的暖流,扑面而来,将高空带来的最后一丝清冷彻底驱散。
建国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走下皮卡。工钱要等到月底才结算,老陈只是挥挥手,算是打过了招呼。他默默地朝着自己那个“鸽子笼”走去。
就在他快要走到楼下时,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自家门口,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一个他无比熟悉,此刻却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他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骤然落入了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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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完)
第四章:归途
门口的身影,在昏暗摇曳的楼道灯光下,被拉得细长而扭曲,像一道投射在现实与噩梦边界上的剪影。但那轮廓,那微微佝偻的姿态,那件洗得发白、即使在城市晦暗光线下也显得格格不入的深蓝色旧中山装……建国绝不会认错。
是爹。是老木。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几百里外的老家,守着那亩即将不保的命根子吗?他不是……咳血倒下了吗?
无数的疑问像沸腾的气泡,瞬间涌上建国的喉咙口,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僵在原地,脚像被钉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一步也迈不动。白天在高空中的崩溃,那张六十五元的收费票据带来的尖锐刺痛,姐姐语音里绝望的哭腔……所有的一切,在此刻与眼前这个真实存在的、苍老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超现实的、令人心悸的冲击。
老木似乎也听到了脚步声,缓缓地转过身来。
楼道那盏接触不良的节能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几个月不见,父亲仿佛又苍老了一圈。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干涸土地上的龟裂,纵横交错,刻满了风霜与愁苦。眼皮耷拉着,眼袋浮肿而沉重,那双曾经锐利、能一眼看透庄稼长势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布满了血丝,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哆嗦着,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半旧的、印着模糊广告字的帆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爹……” 建国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喉咙,“您……您咋来了?”
老木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那目光复杂得像一口枯井,里面沉淀着担忧、无奈,一种跋涉后的风尘仆仆,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建国一时无法解读的决绝。
“屋里说。” 老木的声音沙哑,带着长途奔波后的虚弱和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建国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掏出钥匙。那串钥匙在他手里叮当作响,因为颤抖而几次对不准锁孔。好不容易打开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霉味和剩饭味道的空气涌了出来。
逼仄的空间几乎无处下脚。老木默默地走进来,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儿子称之为“家”的地方——一张硬板床,一个掉漆的木头桌子,两把摇摇晃晃的塑料凳子,角落里堆着杂物和几个空矿泉水瓶。墙壁上糊着旧报纸,有些地方已经受潮发黄,卷起了边。窗户关不严,夜风的呜咽声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帆布包依旧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倚仗。
“您坐,爹。” 建国手忙脚乱地搬过凳子,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您吃饭没?我……我给您弄点吃的。” 他转身想去翻找那个小小的、只有一层皮的电磁炉,心里一片慌乱。他该怎么问?问地的事?问爹的身体?
“不用忙了。” 老木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在车上,吃了干粮。”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父子间蔓延。只有窗外城中村特有的、各种混杂的噪音,像背景音一样填充着这令人难堪的寂静。
“您……身体咋样?姐说您……” 建国最终还是艰难地开了口,目光落在父亲那件单薄的中山装上,心里一阵酸楚。
“死不了。” 老木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对自身性命的漠然,“就是累着了,一口气没顺过来。”
他又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力气,也像是在斟酌词语。然后,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建国,那浑浊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凝聚,变得锐利起来。
“村里来人了。最后通牒。” 老木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三个月。要么签字拿钱,要么……他们就来硬的。”
建国的心猛地一紧。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从父亲口中听到这确切的、冰冷的期限,还是让他感到一阵眩晕。那亩地,不仅仅是地,是家族的记忆,是父亲的命,是他和姐姐长大的地方,是他在城市感到窒息时,内心深处最后一片可以眺望的绿色。
“他们……他们给多少钱?” 建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带着一丝他自己都厌恶的、属于城市的算计。
老木报了一个数字。一个低到令人发指的数字。低到甚至不够在城里买一个卫生间,不够支付父亲一场大病的开销,不够儿子读完高中。
“这不是抢吗?!” 建国脱口而出,一股热血涌上头顶,“那地是咱家的命根子!他们就给这点?”
“命根子?” 老木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嘴角扯起一个极其苦涩、近乎嘲讽的弧度,“在人家眼里,咱的命,不值钱。”
他缓缓地将一直紧攥在手里的帆布包放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他解开了包的搭扣。里面没有多少东西,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一个磨得发亮的铝制水壶,还有——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层层包裹着的什么东西。
老木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层一层,掀开了那块手帕。
露出来的,不是钱,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
是一把土。一把带着干枯草根、颜色黝黑的泥土。
那是老木从自家那亩田里,亲手捧起来,千里迢迢,带到这里来的。
“我这次来,” 老木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破碎的颤音,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皲裂如树皮的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把泥土,仿佛在抚摸一个婴儿的脸颊,“不是来跟你商量卖地的事。”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建国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绝望、固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我是来告诉你,我,不卖。”
“除非他们从我这把老骨头上碾过去。”
“我守不住,你就得回来,接着守。”
“咱老张家,不能当了土地的叛徒,不能连最后一条根,都断了!”
话音落下,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把来自故乡的、黝黑的泥土,静静地躺在洗白的手帕上,像一个无声的誓言,一个沉重的诅咒,一个他们父子俩都无法背负,却又必须背负的……归途。
建国看着父亲决绝而苍凉的脸,看着桌上那把象征着一切起点与终点的泥土,感觉自己刚刚在工地上勉强粘合起来的灵魂,再一次,被无声地、彻底地……击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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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完)
下一章预告: 父亲的决绝像一座山压在建国肩头。工地的意外受伤,将他逼入绝境。而那张“金牌月嫂”的传单,再次浮现,秀兰的命运轨迹,即将被迫改变……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