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渡口
老木是凌晨四点离开的。
他没有叫醒在地铺上辗转反侧、或许刚刚因疲惫和伤痛才勉强入睡的建国。只是借着窗外城中村永不彻底熄灭的、混杂的光线,默默地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将那个装着几件旧衣服和那把用白手帕包裹的故乡泥土的帆布包,背在肩上。
他的动作缓慢而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不愿面对离别时可能出现的、任何形式的软弱。他站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儿子蜷缩在阴影里的轮廓,那身影在模糊的光线中显得如此单薄而无助。老木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迅速凝固成更坚硬的决心。他轻轻带上门,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凌晨,如同一个时代的句读,沉重地落下了。
建国其实醒着。
从父亲开始窸窣收拾时,他就醒了。身体的疼痛和心头的重压让他无法安眠。他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知到父亲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那压抑的咳嗽,那沉重的呼吸,那在门口长久的、无声的凝视。他没有动,没有起身,甚至没有睁开眼。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场离别。安慰?他给不了。承诺?他做不到。他只能像一个懦夫一样,假装沉睡,将父亲那孤绝的背影,连同那份沉甸甸的、他无力承担的责任,一起刻在心底最痛的地方。
门关上的那一刻,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洇入粗糙的、带着霉味的枕头里。
天光渐亮,城市苏醒的喧嚣再次透过不隔音的墙壁涌进来。建国挣扎着坐起身,每动一下,腰背和手臂的伤口都传来尖锐的抗议。房间里空荡荡的,父亲走了,带走了那最后一点属于土地的、固执的气息,只剩下膏药味和冰冷的绝望弥漫在空气里。
他必须去工地。半天工钱也是钱。他不能停。
接下来的几天,是建国人生中最灰暗的时期之一。他拖着伤痛的身体,重新回到那高空作业的脚手架。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和危险。攀爬时,手臂无法用力,只能更多地依赖腿部和腰腹,这让他时刻处于失衡的边缘。搬运重物时,他不得不依靠左臂,效率大减,引来工头老陈更频繁的呵斥和白眼。汗水浸湿纱布,伤口在闷热和摩擦下发出阵阵刺痛,甚至有些发炎红肿的迹象。但他不敢去看医生,那意味着更多的花费和可能失去工作。
身体的痛苦尚可忍受,更折磨他的是内心的挣扎。那张被他藏在贴身衣兜里的“月嫂培训”传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时时刻刻烫着他的皮肤和灵魂。他无数次在深夜,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线,反复阅读上面每一个字,揣摩那薪资数字的真实性,想象秀兰穿上那身制服的样子,然后又迅速被巨大的愧疚感和自我厌恶淹没。
他怎么开这个口?让一个同样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女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从事那种需要极大耐心和承受力的工作?这和他自己在高空冒险,又有什么本质区别?不过是从一种悬空,换到另一种悬空。
然而,现实没有给他太多犹豫的时间。儿子的班主任又发来了信息,语气比上次更严肃,提醒资料费不能再拖。房东的催租信息也如期而至。而他自己,因为受伤后动作迟缓,这个月的工钱被老陈以各种理由克扣,到手比往常少了近三分之一。
他被逼到了墙角,呼吸艰难。
终于,在一个他因为腰伤复发,不得不提前下工,瘫倒在出租屋地铺上的傍晚,他颤抖着拿出了那个屏幕碎裂、好不容易才找人勉强修好显示、但通话时断时续的手机。他翻到那个熟悉的、备注着“秀兰”的名字,手指悬在拨号键上,久久无法落下。
窗外,是城中村一天中最喧嚣的时刻。下班归来的人们拖着疲惫的脚步,小贩的叫卖声,孩子的哭闹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所有这些声音,都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洪流。而他和电话那头沉默的妻子,就像是这洪流中两粒微不足道的沙子,随时可能被冲散,被淹没。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灰尘和绝望的味道。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拨通键。
第八章:远音
电话接通的“嘟——嘟——”声,在狭小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漫长而清晰,每一声都敲击在建国紧绷的神经上。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混杂着腰部一阵阵钝痛带来的闷哼。
响了七八声,就在建国以为无人接听、几乎要放弃时,电话通了。
但那边没有立刻传来声音,只有一种模糊的、仿佛隔着很远距离的电流杂音,以及……一种极力压抑着的、细微的呼吸声。
“秀兰?” 建国试探着叫了一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嗯。” 良久,电话那头才传来一个低低的、几乎听不清的回应。是秀兰的声音,但比记忆中更加沙哑,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后的粗糙感,以及一种深深的疲惫。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两个人的喉咙口,却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或者说,都知道开口意味着要面对什么。
“家里……咋样?” 建国艰难地寻找着话题,避开那个最核心的、沉重的问题。
“还行。” 秀兰的回答简短得近乎吝啬,然后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又补充了一句,“爹……爹回来了。看着气色不好,咳得更厉害了……但地里,他还是天天去。”
提到地和爹,建国的心猛地一沉。他能想象那个画面:苍老的父亲,佝偻着背,固执地守在那片即将不属于他的田埂上,像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树,对抗着最后的秋风。
“你……” 秀兰的声音迟疑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那边……还好吗?活儿……累不累?”
“不累。” 建国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是他作为男人,作为丈夫,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他不能喊累,不能诉苦,尤其是在秀兰面前。他顿了顿,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都……挺好的。工钱……也按时发了。”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伪而苍白。他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秀兰那双总是低垂着、却看透太多世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忧虑。
沉默再次降临。这次,连那细微的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只有电流的杂音在滋滋作响,像某种倒计时的声音。
建国知道,他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老茧里,那点疼痛让他稍微集中了一点精神。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觉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秀兰……我……我这儿,看到个东西……”
“啥东西?” 秀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
“一张……传单。” 建国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紧,“说是……培训当月嫂……免费的……学出来,能……能挣不少钱。”
他说完了。最后一个字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屏住呼吸,等待着电话那头的反应,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寂静如此漫长,如此沉重,几乎要让建国发疯。他仿佛能透过这无声的电波,看到几百里外,那个镇郊低矮的平房里,秀兰握着那个老旧手机,怔怔地站在那里,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的样子。他能想象到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她的挣扎,她的恐惧,以及……那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微弱的悸动?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秀兰的声音才再次响起,那声音飘忽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
“……月嫂?我……我能行吗?我……我只会在厂子里干活,只会种地……我……我不会伺候人……”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根深蒂固的不自信。
“他们说……免费培训,包教包会……” 建国急忙解释,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学出来……一个月,能挣……挣我现在好几个月的工钱……” 他说出了那个传单上最诱人的数字,尽管他自己心里也完全没底。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然后,秀兰的声音带着一种颤抖的、几乎要哭出来的腔调:
“那……那孩子咋办?爹咋办?地……地要是真没了……我们……我们……”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语意,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心碎。那是一个女人对家庭本能的守护,对稳定生活最后的眷恋,以及对被连根拔起、抛入未知洪流的巨大恐惧。
建国无言以对。他给不出任何承诺,也描绘不出任何美好的未来。他只能残忍地,将这份沉重而陌生的抉择,推到这个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的女人面前。
“我……我也不知道……” 建国的声音低得像呓语,充满了无力感,“我就是……就是觉得……或许……这是一条路……一条……活路……”
“活路……” 秀兰在电话那头,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茫然。
通话,就在这种无解的沉重和茫然中,陷入了僵局。他们谁也没有再说更多,只是隔着几百里的距离,通过这微弱而时断时续的信号,感受着彼此同样沉重的心跳,同样看不到出口的绝望。
他们,都站在了各自人生的……
渡口。
而彼岸,一片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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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章 完)
下一章预告: 秀兰的沉默与挣扎,老木在土地上的最后坚守,与建国在工地上的伤痛与屈辱,三条线索如何交织?一张来自培训机构的“面试通知”,将如何打破僵局,将秀兰推上那条未知的“悬空”之路?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