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沉锚
与秀兰的那通电话,像一块被雨水浸透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建国心头,非但没有带来丝毫解脱,反而增添了无尽的酸楚与自责。秀兰最后那声带着颤抖尾音的“活路”,以及随之而来的、漫长到令人心慌的沉默,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刺穿着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和作为丈夫的担当。他觉得自己卑劣无比,将家庭求生的船桨,粗暴地塞到了那双早已被纺织机和农活磨砺得粗糙不堪、甚至带着旧伤的手里。
此后的几天,秀兰那边再无音讯。没有电话,没有信息。这种沉默比争吵更让人窒息。建国不敢再打过去,他害怕听到秀兰哭泣,更害怕听到她用一种认命的、死寂的语调答应下来。他只能在工地机械的劳作和伤痛的间歇,一遍遍揣摩着妻子的沉默背后,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工地上,他的处境愈发艰难。腰伤时好时坏,像一颗埋在身体里的不定时炸弹,在每一次发力或姿势不对时引爆剧痛。手臂的伤口虽然结了痂,但新生的嫩肉在汗水和摩擦下总是又红又痒。工头老陈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耐烦,呵斥也愈发频繁尖锐。
“张建国!你他妈是没吃饭还是咋的?搬这点东西磨磨蹭蹭,娘们儿都比你强!”
“瞅你那怂样!干不了就滚蛋!别在这儿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些辱骂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他只能低着头,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屈辱和着喉咙里的血腥气一起咽下去。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哪怕它如此不堪。这份工钱,是儿子下个月活命的指望,是父亲或许需要的药费,是……秀兰如果真去培训,初期可能需要的一点支撑。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拴在磨盘上的老驴,眼睛被蒙着,只能围着那沉重的石磨,一圈,又一圈,走向最终的力竭而亡。而那磨盘,就是一张张永无止境的缴费单,是父亲那把来自故乡的泥土,是秀兰电话里那声绝望的“活路”。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压力碾碎时,转机,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到来了。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下午,天空低垂得仿佛要压垮城市的楼顶。建国因为腰伤发作,被老陈骂咧咧地安排去清理楼下堆积的建筑垃圾。这是一项更脏更累、但相对不需要高空作业的活儿。他正佝偻着背,将破碎的砖块和水泥袋装上手推车,汗水混着灰尘迷住了眼睛。
突然,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请问……是张建国,张师傅吗?”
建国愣了一下,在这工地上,很少有人会这样正式地称呼他。他艰难地直起腰,回过头。
眼前站着一个穿着略显局促的西装、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看起来不像工地的人。
“我是,你……” 建国警惕地看着他。
“哦,您好!”年轻男人脸上挤出一点职业化的笑容,递过来一张名片和一份折叠起来的文件,“我是‘安心家政服务有限公司’的,我姓王。我们收到您爱人……李秀兰女士的培训申请,有些情况需要跟您这边核实一下,另外,这是初步审核通过的通知,需要她本人尽快携带资料来参加面试和体检……”
建国的大脑“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秀兰……申请了?她什么时候申请的?她是怎么做到的?是用镇上那家破旧网吧的电脑?还是求了哪个有智能手机的邻居?在她沉默的那些日子里,在她独自面对病重的公公、年幼的孩子和即将失去的土地的巨大压力下,她是如何挣扎着,填下了那份承载着全家人生存的申请?
他颤抖着,用那双沾满泥灰和伤口的手,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面试通知”。纸张很普通,上面印着公司的logo和几行简洁的文字,还有一个面试的日期和地址。地址在省城,一个对他们而言,同样遥远而陌生的大城市。
那年轻的王专员又说了些什么,关于培训的时长,住宿的安排,以及一些注意事项,建国一个字都没听清。他的全部心神,都聚焦在那张纸上,聚焦在“李秀兰”那三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上。
王专员离开后,建国依旧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通知单。工地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世界只剩下他和这张纸,以及胸腔里那股汹涌澎湃、五味杂陈的洪流。
有松了一口气的虚脱——毕竟,一条看似可能的“路”出现了。
有更深更沉的愧疚——这条路,是他逼着秀兰去走的。
有巨大的担忧和恐惧——秀兰能行吗?那培训机构是真是假?前路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望。
这张轻飘飘的纸,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绝望的僵局。但它真的是一根救命稻草吗?还是另一个更大、更精致的漩涡的入口?
建国不知道。
他只知道,秀兰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她用这无声的行动,将那把抉择的利刃,调转了方向。
现在,轮到他了。
他必须想办法,凑出秀兰去省城的路费和最初的生活费。他必须稳住老家的父亲和孩子。他必须……在自己这根“断枝”上,继续支撑下去,直到秀兰在那条陌生的“悬空”之路上,找到哪怕一丝微小的立足点。
生活的洪流,以一种残酷而决绝的方式,推着这个家庭唯一的女性,走向了那个名为“月嫂”的……
渡口。
而岸边的两个男人,一个垂垂老矣,守着即将沉没的土地;一个伤痕累累,悬在崩溃的高空,只能目送着她,孤独地,驶向迷雾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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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完)
第十章:离岸
秀兰坐在通往省城的长途汽车上。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熟悉的田野、低矮的房舍、蜿蜒的乡间土路,逐渐被越来越密集的楼房、宽阔的柏油马路和川流不息的车辆所取代。这一切,像一幅正在加速卷动的画卷,将她与过去四十年的生活,粗暴地撕裂开来。
她穿着一件自己最好的、也是唯一一件没有明显补丁的深蓝色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个黑色的旧发夹别在脑后。脚边放着一个沉重的、印着模糊化肥广告的编织袋,里面装着她所有的行李——几件换洗衣服,一双布鞋,以及建国偷偷塞给她的、用旧报纸包了好几层的一小沓零钱。那是他不知如何从牙缝里省下,又如何避开父亲的目光,艰难筹措出来的“启动资金”。
她的双手紧紧抓着放在腿上的那个更小的布包,里面装着她的身份证、那张至关重要的“面试通知”,以及……一张儿子的照片。照片上的孩子笑得没心没肺,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那是她离开时,唯一不敢多看的东西。
离开的过程,像一场无声的、压抑的酷刑。
告诉老木(她的公公)决定的那一刻,老人只是蹲在门槛上,久久没有说话,只有那旱烟袋一明一灭,呛人的烟雾笼罩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看不清表情。最后,他只是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去吧……家里,有我。” 但那声音里,没有支持,只有一种认命般的苍凉。他守不住地,也留不住人了。
儿子抱着她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小脸上满是鼻涕和眼泪,一遍遍地问:“妈,你啥时候回来?你别不要我……” 她心如刀割,只能强忍着泪水,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安抚:“妈去挣钱,挣了钱给你买新书包,买肉吃……很快就回来……”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很快是多久?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她更不知道。
长途汽车颠簸着,发出沉闷的轰鸣。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汗味、泡面味、劣质香水的味道,还有人晕车呕吐后的酸腐气。秀兰觉得有些头晕,胃里也在翻腾。她不是晕车,她是“晕”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失控的命运。
她这辈子,活动的范围最大就是镇上的纺织厂。她熟悉纺机轰鸣的节奏,熟悉棉絮飞舞的空气,熟悉泥土的芬芳和庄稼的生长周期。她懂得如何伺候土地,如何操作机器,如何省吃俭用计算每一分钱。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开这片土地,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学习如何“伺候”人。
月嫂……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既遥远又神秘。传单上那个穿着干净制服、面带微笑的女人形象,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那真的是她可以成为的样子吗?她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笨拙的农村妇女,能学会那些“科学育儿”、“营养搭配”、“产后护理”的知识吗?能应付得了城里那些挑剔的、有文化的雇主吗?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甚至几次产生冲动,想让司机停车,她要不去了,她就回她的镇上,回她的土地上去,哪怕穷死,饿死,也好过面对这未知的、令人心慌的恐惧。
可是,回得去吗?
地,快要没了。
厂子,早就不要她了。
建国……那个曾经在她心中顶天立地的男人,如今也在城市的某个高空,伤痕累累,摇摇欲坠。
她没有退路。
她再次紧了紧抱着布包的手,仿佛能从里面汲取一丝力量。她低下头,看着照片上儿子天真无邪的笑容,那笑容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她心中翻腾的恐惧,留下一种更尖锐、更沉痛的决心。
为了儿子。
为了那个在老家苦苦支撑的老人。
为了那个在高空悬着的男人。
她必须去。她必须抓住这根看起来并不牢靠的稻草。她必须在这条看似“活路”的悬空之路上,走下去。
汽车猛地一个转弯,将她从思绪中晃醒。她抬起头,望向窗外。
远处,省城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无数高楼的剪影如同巨大的、冰冷的森林,盘踞在地平线上。那里的灯光比镇上繁华千百倍,却透不出一丝暖意。
那是一片她完全陌生的、需要她独自去闯荡的……
森林。
而她,就像一只被迫离巢的、惊慌失措的鸟,扑棱着并不强壮的翅膀,一头扎了进去。
身后,是渐渐沉入暮色、再也回不去的……
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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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完)
下一章预告: 秀兰踏入完全陌生的省城,将遭遇怎样的挑战与冲击?面试与培训的严苛,是否会将她击垮?与此同时,建国在工地上面临新的危机,老木的土地保卫战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三线并进,命运之弦越绷越紧。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