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噩耗
培训中心的下午,总是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消毒水、奶粉和硅胶娃娃气味的、令人昏昏欲睡的疲惫。秀兰正和另外两个学员在实操间练习新生儿抚触。她的手指依旧有些僵硬,但比起最初已经熟练了许多。她默念着林老师教的要诀——“轻、慢、柔”,指尖沾着温润的婴儿按摩油,在那具冰冷的硅胶娃娃身上,沿着规定的顺序,一遍遍练习着划圈、揉捏的动作。
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劳累,而是源于一种全神贯注的紧张。她必须通过接下来的考核,拿到上岗证,才能开始挣钱。每一分,每一秒,都牵扯着老家那个摇摇欲坠的家的命运。她甚至不敢过多地去想建国,想儿子,想病重的公公,那些思绪像沼泽,一旦陷入就会让她失去前行的力气。她只能把自己变成一台学习的机器,麻木地重复,笨拙地模仿。
就在她刚刚完成一套还算流畅的抚触动作,微微松了口气时,培训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负责前台接待的那个妆容精致的女孩探进头来,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秀兰身上。
“李秀兰,出来一下。”女孩的声音不像平时那样公事公办,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秀兰的心莫名地“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瞬间缠上了她的心脏。她放下手中的硅胶娃娃,用毛巾擦了擦手,动作有些迟缓地站起身。周围其他学员也停下了动作,好奇或探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跟着前台女孩走到外面安静的走廊。女孩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握着的、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递给了秀兰。那是建国的手机,她认得。他来省城送她时,就是用这个手机和她保持联系。
“刚才……一直有电话打进来,响了很多次……我看显示是‘工地老马’……就……”女孩的声音有些迟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接了电话的行为,但她的眼神里,明确地传递出一种让秀兰浑身发冷的信息。
秀兰颤抖着接过那只冰冷的、带着陌生女孩体温和香水味的手机。她的手指僵硬,几乎握不住。她低下头,看着屏幕上那一条刺眼的未接来电记录,以及一条刚刚接收的、来自“工地老马”的短信。
她点开短信。
只有一行字。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一切的温度,狠狠地烙在了她的视网膜上,烙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建国哥从架子上掉下来了,人在市三院抢救,你快来!!!”
“轰——!”
仿佛有一个惊雷在秀兰的头顶炸开。刹那间,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惨白的墙壁,女孩略带同情的脸,窗外省城灰暗的天空——都变成了扭曲的、晃动的、失去意义的色块和线条。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鸣响,淹没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
手机从她失去知觉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冰冷的地砖上,那屏幕上的裂痕,仿佛也蔓延到了她的心上。
从架子上……掉下来了……
抢救……
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含义如此狰狞,瞬间抽干了她全身的力气,掏空了她所有的思想和感知。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整个人像一具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僵立在原地,只有瞳孔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李姐?李秀兰?你……你没事吧?”前台女孩被她惨白的脸色和彻底失神的模样吓到了,连忙扶住她摇晃的身体。
那触碰,像是一个开关。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秀兰喉咙里冲破出来。那不是哭泣,不是哀嚎,而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时,发出的最原始、最绝望的悲鸣。
她猛地推开女孩,像一头发疯的母兽,跌跌撞撞地朝着培训中心的大门冲去。她撞翻了走廊边摆放的一盆绿植,泥土和碎片溅了一地,但她毫无知觉。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燃烧着地狱之火、驱动着她残存躯壳的念头——
去医院!去市三院!去找建国!
“李秀兰!你的东西!你的包!” 女孩在她身后焦急地喊着。
但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冲出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冲进了省城傍晚冰冷潮湿的空气里。外面华灯初上,车流如织,霓虹闪烁,这片她始终感到陌生和畏惧的“陌林”,此刻更加狰狞可怖。
她该往哪里走?市三院在哪里?她不知道!她像个无头苍蝇,在人来人往的街边仓皇四顾,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抓住一个路人的胳膊,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市三院!我要去市三院!求求你告诉我怎么走!”
路人被她疯狂的样子吓到,挣脱开,匆匆离去。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的头顶。
她瘫坐在冰冷潮湿的人行道上,再也无法维持那强行支撑的、试图融入这座城市的脆弱外壳。她抱着头,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将她彻底吞噬。她仿佛能看到建国从高空坠落的身影,能听到那声沉闷的撞击,能感受到生命从他身体里急速流逝的冰冷……
他不能死!
他不能死啊!
这个家,不能没有他!
她不能没有他!
可是……如果……如果……
那个“如果”带来的黑暗,像一张巨口,即将把她,把这个家,彻底吞没。
这突如其来的……
噩耗,
像一柄从天而降的重锤,不仅砸碎了秀兰刚刚看到的一丝微弱曙光,更将这个家庭最后一点支撑的骨架,也……
砸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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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完)
第十六章:归墟
当秀兰像一缕游魂,几经周折,终于找到市三院,冲到抢救室门口时,看到的是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景象。
抢救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像一只充血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人间悲剧。门口的长椅上,坐着几个同样灰头土脸、眼神惶恐的工友,他们是跟着救护车一起过来的。老马也在其中,他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泣。地上,散落着一些沾着泥点和暗红色血迹的衣物碎片——那是建国今天穿的衣服。
看到秀兰出现,工友们纷纷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同情、愧疚,还有一种兔死狐悲的茫然。老马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音节。
“建国……建国呢?!” 秀兰扑到抢救室门口,双手死死扒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生死界限的门,声音嘶哑地喊道。
一个年纪稍长的工友站起身,试图扶住她颤抖的身体:“嫂子……你别急……医生……医生还在里面抢救……”
“抢救……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秀兰抓住工友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肉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疯狂的祈求。
工友避开她的目光,沉重地摇了摇头:“……太高了……掉下来……情况……很不好……医生说了,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秀兰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不明白它们的含义。然后,她猛地摇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抗拒:“不!不会的!建国他不会的!他答应过我……他答应过我要好好的……他不会丢下我和孩子的!他不会!”
她用力捶打着那扇冰冷的门,仿佛这样就能把里面的人唤醒,就能扭转这残酷的命运。“建国!你出来!你出来啊!你不能这么狠心!你不能!”
她的哭喊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凄厉而绝望,引得远处的护士和其他病人家属纷纷侧目,投来怜悯或无奈的目光。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那扇门依旧紧闭着,红灯依旧亮着,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无比漫长而残忍。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用钝刀子切割着秀兰的神经。她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那扇门,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悲伤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火辣辣的疼痛。
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建国的时候,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憨厚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想起了他们结婚那天,虽然简陋,但他握着她的手,说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想起了儿子出生时,他抱着那个小小的襁褓,笑得像个傻子。
想起了他每次从城里回来,总是偷偷给她塞几块舍不得吃的糖,或是给她买最便宜的雪花膏。
想起了他送她来省城时,那欲言又止、充满愧疚和担忧的眼神……
那些画面,一幕幕,如此清晰,又如此遥远。它们曾经是她贫瘠生活中最温暖的慰藉,此刻却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凌迟着她的心。
如果他真的……走了……
这个家,还有什么意义?
她挣扎着来到省城,忍受着屈辱和艰难,学习那些她完全不懂的东西,又是为了什么?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在死神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几个世纪,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那盏刺目的红灯,“啪”地一声,熄灭了。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他的眼神疲惫,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
秀兰和工友们瞬间围了上去,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盯在医生的脸上,屏住了呼吸。
医生摘下口罩,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秀兰那张惨白如纸、写满绝望的脸上。
他沉默了几秒钟,那短暂的沉默,却像一把重锤,悬在每个人的心头。
然后,他用一种极其平稳、却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语调,开口说道:
“我们尽力了。”
“高处坠落,多发伤,内脏破裂,颅脑损伤过于严重……”
“……节哀。”
“节哀”……
这两个字,像最终判决的法槌,带着万钧之力,轰然落下。
秀兰怔怔地看着医生那张一开一合的嘴,看着他身后那扇缓缓打开的、仿佛通往地狱的门,看着里面推出来的、被白布完全覆盖住的那个一动不动的、人体的轮廓……
她的世界,在她眼前,一寸寸,碎裂了,崩塌了,化为了……
齑粉。
没有哭声,没有尖叫。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风干的雕像。
然后,她的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直挺挺地……
向后倒去。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刻,她仿佛看到了。
看到了老家那亩即将被夺走的土地,在夕阳下泛着血色的光。
看到了儿子那张天真无邪、却即将失去父亲的脸。
看到了自己,漂浮在一片无尽的、冰冷的……
虚空之中。
无枝可依。
万念,
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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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完)
下一章预告: 顶梁柱的轰然倒塌,将这个家庭彻底推入深渊。秀兰如何承受这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遥远的故乡,重病的老木和年幼的孙子,又将如何面对这晴天霹雳?命运的残局,该如何收拾?活着的人,又该如何在废墟之上,继续走下去?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