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残躯
秀兰是在消毒水气味和遥远哭声的交织中恢复意识的。眼皮沉重得像压着两块巨石,每一次尝试抬起都牵扯着太阳穴一阵阵钝痛。模糊的视线里,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和一张凑得很近的、布满泪痕的稚嫩脸庞——是她的儿子,小远。
“妈……妈你醒了……”孩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散的恐惧,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被角。
秀兰张了张嘴,喉咙干裂得发不出声音。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猛地扎进她混沌的脑海——省城培训中心、前台女孩异样的眼神、那条来自“工地老马”的短信、抢救室门口刺目的红灯、医生冰冷的话语、那块覆盖一切的、象征着终结的白布……
建国……没了。
这个认知像一场迟来的海啸,以毁灭一切的姿态,彻底冲垮了她意识的堤坝。心脏骤然缩紧,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她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
“妈!妈你怎么了?”小远吓得哭喊起来,小手慌乱地拍着她的背。
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和家属,投来或同情或厌烦的目光。一个护士闻声赶来,皱着眉给她检查了一下,语气平淡:“情绪别太激动,你身体很虚,还有点脑震荡。孩子昨天就被工友接来了,一直守着你。”
昨天?她已经昏睡了一天?秀兰茫然地看向窗外,天色是灰蒙蒙的,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时间失去了意义。她的整个世界,在抢救室门口的那一刻,就已经停滞了。
工友老马和另外两个人走了进来,他们脸上带着疲惫和局促。老马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包子和一杯豆浆。
“嫂子……你醒了……吃点东西吧……”老马的声音沙哑,眼神躲闪着,不敢与秀兰对视。他将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那廉价的塑料摩擦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他……他在哪?”秀兰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老马的身体僵了一下,低下头:“在……在医院太平间……那边……要办手续……还要……还要交钱……”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
钱。又是钱。人死了,依然逃不开这个字。秀兰闭上眼,感觉那冰冷的绝望再次将她包裹。她身上几乎分文不剩,建国那个摔碎的手机里,恐怕也只剩下寥寥数字。而后续的停尸费、火化费、乃至将骨灰带回老家的路费……每一笔,都像一座大山,压在她这具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残破的躯壳上。
“工地……那边怎么说?”她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仿佛事不关己的语气问道。
老马和另外两个工友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露出愤懑又无奈的神情。“包工头老陈……他妈的不是东西!一开始还想赖账,说建国是自己操作不当……我们几个当时都看到了,是那安全绳老化断了!我们跟他吵,闹……最后他才松口,说……说出于人道主义,给两万块……多了没有……”
两万块。一条命。秀兰的嘴角扯动了一下,想笑,却比哭还难看。这就是建国辛苦卖命、最终葬送性命换来的“价钱”。
“嫂子,这钱……你得拿着,后面……处处都要用钱……”老马将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砖块状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秀兰手边。那厚度,轻飘飘的,却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看着那包钱,没有动。她想起建国那双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想起他在高空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想起他因为几十块钱过路费而崩溃大哭的瞬间……他的一生,就被这薄薄的一包东西,买断了。
“小远……以后怎么办?”一个工友低声问道,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秀兰猛地一震,转过头,看向紧紧依偎在自己身边、眼睛红肿、怯生生望着她的儿子。孩子还那么小,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已经失去了为他遮风挡雨的父亲。而她,这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女人,这个连自己都即将无处安身的母亲,又能给他一个怎样的未来?
老家,还有病重的公公,守着那片即将不保的土地。她甚至不敢去想,当公公得知儿子死讯的那一刻,那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是否还能撑得住?
前路,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丝光亮。她像一艘失去了所有动力和船舵的破船,漂浮在惊涛骇浪之后死寂的海面上,周围只有漂浮的碎片和无边的黑暗。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轻轻揽过儿子单薄颤抖的肩膀。孩子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过来,这是此刻唯一一点真实的、微弱的暖意。
她的身体还活着,还在呼吸。
但这具……
残躯,
还能支撑多久?还能背负着这如山如海的悲痛、债务和茫然走下去吗?
秀兰不知道。
她只是紧紧地抱着儿子,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
目光空洞地望着病房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压抑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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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完)
第十八章:遗物
处理完医院的手续,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在工友沉默的帮助下,秀兰带着儿子,抱着那个用旧报纸包裹着的、冰冷的、沉甸甸的骨灰盒,回到了建国在城中村租住的那个“家”。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霉味、汗味和廉价膏药的气息扑面而来。仅仅离开不到半个月,这里却仿佛已经荒芜了一个世纪。一切都保持着建国离开时的样子,甚至更加凌乱——地铺没有整理,几件脏衣服随意扔在角落,那个小电磁炉上还放着半个干硬的馒头。
空气凝滞,死寂。只有窗外城中村永不间断的、作为背景音的嘈杂,提醒着时间的流动。
小远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陌生。这个他很少来的、父亲栖身的地方,此刻因为父亲的彻底缺席,而显得格外阴冷和可怕。
秀兰站在屋子中央,环顾着这个不足十平方米的、承载了建国最后岁月全部艰辛的空间。每一件物品,都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他的气息,他无奈的叹息。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门后挂着的那件深蓝色工装上。那是建国最常穿的衣服,袖口和肩膀处已经磨得发白,上面沾满了洗不掉的油漆点和水泥灰。她走过去,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粗糙的布料,仿佛还能感受到他劳作后疲惫的体温,闻到那汗水和尘土混合的味道。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落在衣服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工友老马默默地帮着她整理建国留下的寥寥几件遗物。一个破旧的帆布工具包,里面是钳子、扳手等一些基本工具,每一件都带着常年使用的油污和磨损。几件换洗的、同样陈旧的内衣和袜子。还有一本薄薄的、几乎被翻烂了的《建筑施工安全手册》,里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做着一些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记号。
“嫂子……这些……”老马拿起一个搪瓷缸子,上面印着模糊的“安全生产”红字,杯口缺了一个小口。
“都……扔了吧。”秀兰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这些东西,每多看一眼,都是对她心脏的一次凌迟。
就在老马准备将一些杂物归拢到一起时,他从床垫底下,摸出了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东西。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个略显陈旧的、红色的硬皮小本子。
是存折。建国的存折。
秀兰颤抖着接过那个小本子,仿佛它有千钧重。她深吸一口气,翻开。
余额栏里,是一个少得可怜的数字。甚至不够支付儿子下一学期的学费。最后几笔交易记录,是小额的取款,时间都在她来省城之前。他几乎是把自己榨干,才勉强凑出了她那点可怜的“启动资金”。
存折里,还夹着几张纸。
一张是儿子上学期成绩单的复印件,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个不错的分数。
一张是几个月前老家镇卫生院开的药费单,上面是公公的名字。
还有一张……是那张被她看过无数遍、已经揉得有些发软的“金牌月嫂”培训传单。传单的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那字迹她认得,是建国的:
“秀兰,对不起……委屈你了……等你好起来,咱家就好了。”
那一刻,秀兰一直强行筑起的、用来隔绝悲伤的堤坝,轰然倒塌。
她再也支撑不住,抱着那个存折和传单,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滴落在那个红色的存折封皮上,滴落在传单背面那行充满愧疚与期盼的字迹上。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麻木,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空无一人的荒野里,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放声痛哭。那哭声压抑了太久,带着血,带着泪,带着无尽的悔恨、思念和看不到出路的绝望。
他直到最后,想的还是这个家,还是她。
他把所有的重担都扛在自己肩上,直到被压垮。
他甚至在她离开后,还偷偷看着这张传单,怀着微弱的希望,觉得“等她好起来,家就好了”……
可是,他看不到了。
他永远也看不到,这个家是否还能“好起来”。
小远被母亲突如其来的崩溃吓坏了,也跟着大哭起来,扑进秀兰怀里,母子俩的哭声在这狭小破败的房间里回荡,与窗外的喧嚣形成凄厉的和鸣。
老马和另外两个工友站在一旁,眼圈泛红,默默地低下头。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嘶哑的抽噎。秀兰紧紧地抱着儿子,抱着那个冰冷的骨灰盒,抱着那个几乎空了的存折和那张写满遗言的传单。
这些,就是建国留下的全部。
一具……
残躯,
一捧……
灰烬,
一个……
空折,
和一句……
未能实现的……
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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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完)
下一章预告: 带着建国的骨灰和彻底的绝望,秀兰将如何返回故乡?面对病重的公公和失去顶梁柱的家,她该如何开口?那亩作为最后念想的土地,命运又将如何?生活的残酷,从未停止它的步伐。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