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萤火
夜深了。
乡下的冬夜,寂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枯草尖的细微呜咽,能听见泥土冻裂的脆响。建国骨灰前的长明灯,灯油快要燃尽了,火苗挣扎着缩小,忽明忽暗,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秀兰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睁着眼睛,望着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房梁。身旁的小远终于哭累了,带着泪痕沉沉睡去,小小的身体因为抽噎还不时地悸动一下。隔着薄薄的墙壁,能听到公公老木那压抑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声响,每一声都像锤子砸在秀兰的心上。
这个家,像一艘破了洞的船,正在冰冷的怒涛中迅速下沉。悲伤是淹过脚踝的海水,债务是缠住船舵的海草,而即将失去的土地,则是那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个破洞。
绝望,如同这浓稠的夜色,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她,让她窒息。
她想起白天会计和开发商那咄咄逼人的嘴脸,想起公公那绝望疯狂的嘶吼,想起怀里骨灰盒那冰冷的触感,想起存折上那可怜的数字,想起儿子那双充满恐惧和无助的眼睛……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如果她也倒下,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一个念头,在这些天无数次的挣扎和否定后,如同黑暗中顽强闪烁的萤火,再次微弱而固执地亮了起来——回去。回到省城。回到那个只开了个头的“月嫂”培训。
这是她现在唯一能看到的,或许能抓住的,一根稻草。
尽管那根稻草如此纤细,如此飘忽。她只参加了最初级的培训,连考核都没通过,更别提拿到上岗证。她笨拙,她不懂城里人的规矩,她害怕那些挑剔的目光和严厉的指责。回去,意味着要重新面对那些她无法理解的术语,要再次忍受那些可能存在的鄙夷和嘲笑,要独自一人在那座冰冷的“陌林”里挣扎求存。
而且,她怎么走?
公公病成这样,时刻需要人照顾。儿子还这么小,刚刚失去父亲,难道又要离开母亲?
内心的撕扯几乎让她发疯。一边是作为儿媳、作为母亲的责任,一边是这个家庭活下去的、唯一的、渺茫的可能。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的咳嗽声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安的、长时间的寂静。秀兰心里一紧,慌忙披上衣服下炕,点亮油灯,端着走进了公公的房间。
老木并没有睡。他靠在炕头,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颜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刚刚那阵咳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看到秀兰进来,浑浊的眼睛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秀兰将油灯放在炕沿,拿起旁边凉了的中药碗:“爹,药凉了,我再去给您热热。”
她转身欲走,老木却突然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别忙了……”
秀兰停住脚步。
老木的目光没有看她,而是落在窗外无尽的黑暗里,过了许久,他才像是积蓄了足够的力气,一字一顿地,极其缓慢地说道:
“地……保不住了……”
“我这个老头子……也……快到头了……”
“不能……都耗死在这里……”
他停顿了一下,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仿佛每说一个字都无比艰难。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将目光转向秀兰,那目光里没有了白天的疯狂,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认命般的疲惫,和一种……托付。
“你……带着小远……走吧。”
“去找……活路。”
“别管我了……”
“让我……守着这地……和建国……一起……”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像惊雷一样在秀兰耳边炸开。
“爹!”秀兰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我不能丢下您!我不能!”
老木缓缓地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但那决绝的神情,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表达了他的意思。
秀兰端着那碗冰冷的药,僵立在原地,泪水模糊了视线。公公的话,像最后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那扇犹豫不决的门。
她知道,这不是抛弃。这是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为她,为孙子,劈开的一条……血路。
尽管这条路,前方依旧迷雾重重,荆棘密布。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秀兰就起来了。她默默地烧火,做了早饭,将家里所剩不多的米面整理好。她将那个装着两万块“赔偿金”的旧报纸包拿出来,数出一部分,仔细地包好,塞进公公枕头底下。剩下的,她贴身藏好,这是她和儿子去省城最后的盘缠和最初的生活费。
她没有再哭,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在那盏即将熄灭的长明灯里添满了油,看着那火苗重新变得稳定了一些。
然后,她拉起睡眼惺忪、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的小远,背起那个装着几件简单衣物和建国骨灰盒(她无法将他独自留在这即将不属于他们的地方)的沉重编织袋,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破败、冰冷、充满悲伤却又让她无比眷恋的家,看了一眼炕上那个背对着她、仿佛已经睡着的、佝偻的背影。
她咬着牙,牵着儿子,一步一步,踏着冬日清晨冰冷的霜露,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走出了村子。
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看到公公站在门口目送的身影;怕一回头,就看到那片即将失去的土地;怕一回头,就失去了走出这……
绝地
的勇气。
前方,是通往镇上的土路,是通往省城的长途汽车,是那座她曾经逃离、如今又必须返回的……
陌林。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
她只知道,她必须去。
为了怀里这捧冰冷的灰,为了手中这只温热的小手,为了枕头底下那点微薄的纸币,也为了……心里那簇虽然微弱,却不肯熄灭的……
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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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完)
第二十二章:回炉
再次站在“安心家政”那扇明亮的玻璃门前,秀兰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退回的、不合格的残次品。半个月前,她是带着一丝茫然的希望而来;如今,她却是背负着丧夫之痛、抛下病重公公的愧疚,和一家人生存的全部重量,狼狈而归。
她身上那件最好的蓝色外套,在经历了奔丧的奔波后,显得更加灰扑扑、皱巴巴。肩上的编织袋沉重不堪,里面不仅装着衣物,更装着那个冰冷的骨灰盒,像一块巨大的耻辱碑,压得她直不起腰。儿子小远紧紧偎依在她腿边,大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陌生环境的恐惧。
前台那个妆容精致的女孩看到她,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厌烦。她大概还记得这个不久前在走廊里崩溃大哭、然后不告而别的农村妇女。
“我……我想回来……继续培训。”秀兰的声音干涩,低着头,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女孩皱了皱眉,公事公办地说:“李秀兰是吧?你的名额已经取消了。而且你上次不告而别,影响了培训秩序……”
“求求你!”秀兰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带着 desperate 的哀求,“我……我家里出了事……我现在……我现在真的没有别的路了!求求你跟林老师说说情,让我回来吧!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可以打扫卫生,可以干杂活……只要让我学,让我有机会上岗就行!”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引得大厅里其他几个等待面试或咨询的女人纷纷侧目。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前台女孩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内部电话:“林老师,之前那个李秀兰又来了,说想回来培训……嗯,情况比较特殊……好,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女孩对秀兰说:“林老师让你去她办公室一趟。”
秀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让小远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等她,再三叮嘱不要乱跑,然后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刑场一样,走向林老师的办公室。
林老师依旧穿着那身合体的职业套装,坐在办公桌后,表情严肃。她看着秀兰,目光锐利如初,但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纯粹冷漠,多了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探究。
“坐。”林老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秀兰拘谨地坐下,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说说吧,怎么回事?”林老师的语气很平静。
秀兰的嘴唇哆嗦着,那些刻意压抑的悲痛和绝望,在此刻面对这个唯一可能给她机会的人时,再也无法控制。她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将建国出事、她匆忙赶回、处理丧事、老家土地被夺、公公病重……所有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她没有刻意渲染,只是陈述事实,但那事实本身,已经足够悲惨。
说到最后,她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林老师……我知道我笨……我学得慢……但我真的没办法了……我男人没了,地也要没了,家里老人孩子等着……这是我……我唯一能想到的活路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我保证拼命学!我保证不再给公司添麻烦!”
她站起身,想要给林老师鞠躬,却被对方用手势制止了。
林老师沉默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办公室里只剩下秀兰压抑的抽泣声。
过了足足一分钟,林老师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但说出来的话,却让秀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的情况,我知道了。”
“培训名额,可以给你恢复。”
“但是,”她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严厉,“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给你机会,不代表会降低标准。相反,因为你中断了学习,基础更差,你需要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才能赶上进度,通过考核。而且,培训期间没有补助,通过考核正式上岗前,也没有工资。你确定你能坚持?”
秀兰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地点头,眼泪流得更凶:“我能!我能坚持!谢谢林老师!谢谢您!”
“先别谢我。”林老师站起身,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表格递给她,“把这张表填了,然后去实操间。今天下午正好有新生儿护理的复习课,你去跟着练。记住,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秀兰用袖子狠狠擦掉眼泪,双手接过那张表格,像捧着圣旨一样。她走出办公室,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感觉虚脱,却又有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战栗。
她回到走廊,拉起儿子的手。孩子仰着脸,怯生生地问:“妈,我们能留下来了吗?”
秀兰看着儿子稚嫩的脸庞,重重地点了点头,将涌到嘴边的哽咽强行咽了回去:“嗯,能留下来了。小远,妈妈……妈妈要重新开始学习了。”
她牵着儿子,再次走向那间充满了消毒水味和硅胶娃娃气味的培训教室。每一步,都感觉脚步无比沉重,却又异常坚定。
她知道,前路依旧艰难。
她这块被命运退回的、布满裂痕的粗坯,必须再次投入这陌生的……
熔炉。
忍受更高温的炙烤,更无情的锻打。
这一次,她不能失败。
因为她已经……
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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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完)
下一章预告: 带着孩子的秀兰,如何在艰苦的培训中坚持下去?她将面临怎样的新挑战?遥远的故乡,独自面对征地风暴的老木,命运又将如何?萤火微光,能否在绝境中燎原?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