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负重
“安心家政”提供给无家可归学员的临时宿舍，是公司顶层用石膏板隔出来的狭小空间。不到八平米的地方挤着四张上下铺，住着七八个和秀兰境遇相似的女人。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廉价洗发水味和潮湿霉味。秀兰被安排在靠门的上铺，这里漏风，但至少能让她那点寒酸的行李和那个用旧布严密包裹的骨灰盒，有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她把小远安置在下铺，孩子蜷缩在印着公司logo的、浆洗得发硬的被子里，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新的“家”。其他学员投来或好奇或淡漠的目光，没有人过多询问她为何带着孩子，在这里，每个人都背负着不愿提及的过去。
生存的压力立刻以最具体的形式呈现。培训依旧没有收入，而两万块赔偿金在支付了往返路费、安置开销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秀兰不得不将每一分钱掰成两半花。食堂最便宜的素菜馒头成了主食，偶尔给小远加个鸡蛋都像是奢侈。她甚至偷偷捡拾别人丢弃的矿泉水瓶，攒起来卖给废品站，换回几个硬币。
但比经济压力更沉重的是精力的撕扯。培训课程紧张而严格，林老师的要求没有丝毫放松。秀兰必须付出十二分的努力，才能勉强跟上那些年轻些、没有拖累的学员。而小远的存在，成了她无法专注的“拖累”。
孩子无法理解母亲为何总是不在身边，为何要待在这个充满奇怪气味的地方。培训时，秀兰只能将他反锁在宿舍。她总是心神不宁，耳朵仿佛能穿透几层楼板，听到儿子孤独的哭声。一次练习新生儿呛奶急救时，她因为走神，动作慢了半拍，硅胶娃娃模拟的“生命体征”瞬间消失，警报器刺耳地响起。
林老师冰冷的呵斥立刻砸来：“李秀兰！你的手是摆设吗？注意力集中！这是在模拟救命！慢一秒都可能造成不可逆的脑损伤！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周围传来低低的窃笑和议论。秀兰的脸瞬间涨红，屈辱和自责像火焰灼烧着她。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才没有让眼泪掉下。她不能失败，她没有资格脆弱。
午休时间，她飞奔回宿舍。门一开，小远就扑进她怀里，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小脸上满是泪水和鼻涕。原来他试图爬上窗台看外面，差点摔下来。
“妈妈……我怕……我们回家吧……我想爸爸……我想爷爷……”孩子断断续续的哭诉，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秀兰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紧紧抱着儿子，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压力几乎要将她压垮。她看着窗外省城灰蒙蒙的天空，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粘在蛛网上的飞蛾，无论怎样挣扎，都摆脱不了这无形的束缚。一边是严苛的生存技能，一边是幼子最本能的情感需求，她被这两股力量拉扯着，几乎要分裂。
晚上，等小远终于哭累了睡去，她才敢拿出那个旧布包裹。她没有打开，只是将脸颊轻轻贴在那冰冷、粗糙的布面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亡夫那里汲取一丝虚幻的力量。
“建国……”她在心里无声地呼喊，“我快撑不住了……我真的……好累啊……”
没有人回答。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透过脏污的玻璃窗，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投下冰冷而斑驳的光影。
她知道哭没有用。她只能再次擦干眼泪，就着走廊里透进来的微弱灯光，翻看那本被她摩挲得卷边的《高级母婴护理实操手册》。那些陌生的文字和图解，像天书一样艰涩。她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一遍遍死记硬背，用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操作流程。
负重。
她背着逝去的丈夫，背着年幼的儿子，背着故乡即将沉没的土地，背着这陌生城市所有的冷漠与苛责，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悬空之路上，踽踽独行。
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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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完）
第二十四章：淬炼
真正的淬炼，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培训内容进入了难度最高的模块——应对新生儿急症与产妇特殊护理。林老师带来了一个高级的、能够模拟多种复杂生命体征的智能硅胶娃娃，以及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监护设备。
“都看清楚了！”林老师的声音在模拟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现在模拟新生儿重度窒息。面色青紫，无自主呼吸，心率持续下降。你们谁先来演示标准急救流程？包括清理呼吸道、正压通气和胸外按压！”
学员们面面相觑，没人敢第一个上前。这些场景超出了她们日常的认知，带着一种关乎生死的沉重压力。
林老师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最后定格在一直低着头、努力缩小存在感的秀兰身上。
“李秀兰，你来。”
秀兰的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退去，留下冰凉的恐惧。她最怕的就是这种关键时刻的考核。她手脚冰凉地走上前，站在那个模拟重度窒息的娃娃面前。娃娃青紫的“皮肤”和胸脯毫无起伏的“寂静”，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让她瞬间想起了建国毫无生气的脸，想起了抢救室门口那令人绝望的红灯。
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脑子里拼命回忆步骤，却一片混乱。先清理口腔？还是先摆正体位？按压的深度和频率是多少？她的大脑像塞满糨糊，平时死记硬背的流程在巨大的压力下土崩瓦解。
她笨拙地试图清理呼吸道，手指却不听使唤。进行胸外按压时，因为紧张和手势错误，力度和位置都出现了偏差，监护仪立刻发出刺耳的错误警报。
“错了！位置不对！力度不均匀！你这样会压断婴儿的肋骨！”林老师厉声打断她，语气中没有丝毫容情，“你在想什么？这是救命！不是让你在这里发呆！”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其他学员屏息看着，有人眼中流露出同情，更多则是事不关己的观望，甚至有一丝庆幸不是自己上去出丑。
秀兰僵在原地，脸颊火辣辣的，屈辱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能感觉到所有人目光的重量，那重量几乎要将她压垮。她想放弃，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这时，模拟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小远不知何时溜出了宿舍，循着声音找到了这里。他扒着门缝，怯生生地朝里面张望，小声地喊了一句：“妈妈……”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秀兰混沌的脑海。
她看到了儿子那双清澈的、依恋中带着恐惧的眼睛。那一刻，建国临终前未能说出口的期盼，公公佝偻着背让她“去找活路”的决绝，以及怀中骨灰盒那冰冷的重量，所有的一切，都汇聚成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猛地灌入她几乎崩溃的身体。
不能倒！
为了小远！
为了这个家！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慌乱和屈辱被一种近乎凶狠的坚定取代。
“林老师，请让我再来一次！”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林老师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秀兰再次走到模拟娃娃面前。这一次，她屏蔽了所有外界的声音和目光，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这个“危在旦夕”的婴儿，和脑子里那些必须精准执行的步骤。她回忆着手册上的图解，回忆着林老师示范的每一个细节。
清理呼吸道——动作迅速而轻柔。
摆正体位——准确无误。
正压通气——口鼻密封，力度均匀。
胸外按压——定位精准，节奏稳定，深度适中。
她的动作依然算不上优美流畅，甚至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僵硬。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但她没有再出错。监护仪上代表生命体征的曲线，开始出现稳定的波动。
整个模拟病房里鸦雀无声，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当一套完整的急救流程完成，监护仪发出代表“抢救成功”的柔和提示音时，秀兰几乎虚脱，扶着护理台才勉强站稳。
林老师看着她，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她没有表扬，只是淡淡地说：“流程对了，但熟练度和应变能力还差得远。继续练习，直到形成肌肉记忆。”
秀兰重重地点头，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汗水和……不知不觉流下的泪水。那泪水不再是委屈和绝望，而是一种冲破极限后的释放，一种在烈火中重塑自身的……
淬炼。
她回头，看向门口。小远还站在那里，小小的脸上似乎少了一些恐惧，多了一丝懵懂的依赖。
她知道，她还没有成功。
但她知道，她已经在燃烧自己，将这具……
残躯
和破碎的灵魂，投入命运的熔炉。
百炼，或许方能成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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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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