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初航
上岗证和工牌在手,并未立刻带来立竿见影的改变。生活依旧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秀兰带着小远,在“安心家政”附近错综复杂的巷弄里,找到了一处比之前宿舍更不堪的栖身之所——一栋待拆迁旧楼顶层用石棉瓦和塑料布搭出来的违章建筑。房东是个眼神浑浊的老头,按月收取低廉的租金,对租客的身份从不过问。
这“房间”低矮、阴暗,夏天闷热如蒸笼,冬天寒风能从无数缝隙钻入。唯一的优点是便宜,以及离公司近,能让她在接到派单通知后尽快赶到。秀兰用捡来的旧报纸勉强糊住墙壁最大的裂缝,在地上铺了硬纸板和从老家带来的那床破旧被褥,这就是她和儿子的“家”。建国的骨灰盒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在角落一个相对干燥的木箱上,前面摆着一个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缺了口的粗陶碗,权当香炉。
等待派单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那点赔偿金像阳光下的冰块,迅速消融。她不得不更加苛刻地对待自己和儿子的肠胃,一个馒头分两顿,清汤寡水看不到油星。小远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常常饿得偷偷舔嘴唇,却懂事地从不哭闹。这种沉默的懂事,比哭闹更让秀兰心如刀绞。
她每天都会去公司前台询问,得到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的“等通知”。看着其他同期学员陆续接到派单消息,兴奋或忐忑地准备出发,秀兰的心像被放在小火上慢慢煎烤。她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带着孩子,年纪又大,公司根本不愿意给她派活?那种刚刚燃起的微光,再次被现实的阴霾笼罩。
就在她几乎要再次陷入绝望时,手机终于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电话那头是一个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口吻的女人声音:
“是李秀兰吗?我是公司派单王主管。有个急单,客户要求马上到位。地址发你手机上了,照顾新生儿,母亲是剖腹产,情绪不太稳定。对方要求高,你机灵点,别出岔子!时薪按实习期标准算,做得好有可能转长期。半小时内必须到!”
电话啪地挂断了。秀兰握着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人生中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工作”,来了!
巨大的紧张瞬间攫住了她。半小时!她看着镜子里那个憔悴、穿着洗得发白旧衣服的自己,慌乱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赶紧换上了培训时发的那套还算干净的浅蓝色护理员制服,虽然布料粗糙,款式呆板,但至少看起来“专业”一些。她用冷水用力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
“小远,妈妈要出去工作了,你乖乖待在屋里,千万别出去,也别给陌生人开门,饿了就先吃这个。”她匆匆塞给儿子一个冷馒头,反复叮嘱,心却揪得更紧。将年幼的孩子独自反锁在这破败、不安全的地方,每一个母亲的本能都在尖叫着反对。可她别无选择。
她看了一眼角落木箱上那个沉默的骨灰盒,心里默念:“建国,看着我……保佑我……”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战场一样,冲出了那个违章建筑,按照手机上的地址,一路小跑,挤上了通往城市另一端的公交车。
客户家住在一个看起来管理森严的高档小区。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审视的目光,电梯运行时无声的滑润感,都让秀兰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她按响门铃,手心全是冷汗。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真丝家居服、面容憔悴但眼神锐利的年轻女人,身后站着一位表情严肃、应该是孩子奶奶的老妇人。两人打量她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从她廉价的帆布鞋,看到有些不合身的制服,最后定格在她那张因为奔跑和紧张而泛着红晕、带着明显农村特征的脸上。
“你就是公司派来的护理员?”年轻女人,也就是产妇,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里带着怀疑。
“是……是的,您好,我叫李秀兰……”秀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按照培训教的,微微躬身。
“进来吧,换鞋。”奶奶的语气更冷,递过来一双客用拖鞋。
踏进客户家,秀兰几乎被眼前的景象晃花了眼。宽敞明亮的客厅,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柔软昂贵的地毯,还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氛味道……这一切,与她那个石棉瓦搭的“家”有着天壤之别。她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宫殿的乞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她被直接带到了婴儿房。柔软的婴儿床上,躺着一个皱巴巴、红通通的新生儿,正发出小猫一样微弱的哭声。看到孩子的瞬间,秀兰那颗被紧张攥紧的心,忽然奇异地平静了一些。至少,这是一个她熟悉一点的“领域”。
“宝宝好像饿了,”产妇靠在门口,语气疲惫又带着挑剔,“你去冲奶粉吧,恒温水壶在那边。注意水温,45度,不能高也不能低。奶瓶已经消毒好了。”
“好,好的。”秀兰走到操作台前,拿起奶瓶和奶粉罐。她的手因为紧张还是有些微颤,但她强迫自己稳住。试水温,量水量,舀奶粉……她像在考核时那样,在心里默念着步骤,动作一丝不苟。
然而,就在她摇晃奶瓶,准备试温度时,也许是太紧张,也许是奶瓶本身有些滑,瓶子竟然从她手中脱出,“哐当”一声掉在了光洁的操作台面上,虽然没有摔碎,但发出了不小的声响,奶液也溅出来一些。
“你怎么搞的!”产妇立刻尖声叫起来,脸上写满了不满和惊吓,“连个奶瓶都拿不稳吗?你这专业素质也太差了!”
奶奶也快步走过来,看着台面上的狼藉,脸色更加难看:“公司怎么派了你这样的人来?毛毛手毛脚的!这要是烫到孩子怎么办?”
秀兰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巨大的羞愧和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她连声道歉,手忙脚乱地清理台面,声音带着哭腔:“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第一份工作,才开始不到十分钟,似乎就要搞砸了。绝望再次像冰冷的潮水般涌来。她仿佛看到公司冰冷的辞退通知,看到她和儿子被赶出那个违章建筑,流落街头……
初航
尚未离岸,似乎就要……
触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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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完)
第二十八章:暗礁
婴儿房里空气凝固,只剩下新生儿因为饥饿而愈发响亮的啼哭,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秀兰的神经。产妇和奶奶冰冷而怀疑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
“还愣着干什么?重新冲啊!难道让孩子一直饿着?”产妇不耐烦地催促,语气里的嫌弃毫不掩饰。
秀兰猛地回过神,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不能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奶瓶和奶粉罐。这一次,她更加小心,动作放缓,每一个步骤都像是在完成一件精密的仪器操作。试水温时,她反复确认;舀奶粉时,她用刮板刮得平平的;摇晃奶瓶时,她紧紧握住,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当她终于将温度适宜、比例准确的奶液递到产妇面前时,对方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哼了一声:“下次注意点!”
秀兰低着头,不敢反驳,心里却稍稍松了口气。第一道关卡,勉强通过。
然而,真正的“暗礁”才刚刚开始显露。
这位年轻的产妇,似乎正处于严重的产后情绪低谷期。她敏感、易怒、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挑剔。秀兰按照培训所学,想要帮她进行乳房按摩,疏通可能存在的淤积,刚碰到,她就尖叫着推开秀兰的手:“别碰我!疼死了!你会不会啊!”
秀兰试图安抚她,用培训时学的沟通技巧,结结巴巴地说:“妈妈,放松一点,这样有助于……”
“谁是你妈妈!叫我王太太!”产妇厉声打断她,眼神像刀子,“还有,别用你们农村那套来忽悠我!我要科学的护理!”
秀兰噤声了,所有学过的语言技巧在对方凌厉的气势面前土崩瓦解。她只能更加沉默,用行动来证明自己。她严格按照时间表给新生儿喂奶、拍嗝、换尿布、做抚触。她的动作或许不够优雅,但极其认真和小心,仿佛手中是世间最珍贵的琉璃。
但挑剔依旧无处不在。
“拍嗝力度太重了!”
“尿不湿穿歪了!会不会看刻度?”
“抚触顺序错了!你到底有没有培训过?”
“孩子哭了你怎么不马上抱?木头一样站着干嘛?”
每一句指责,都让秀兰更加手足无措,自信心一点点被碾碎。她像个提线木偶,被动地按照雇主不断变化、有时甚至互相矛盾的要求行动着,精神时刻处于高度紧绷状态。
中午,奶奶做了饭菜,但没有招呼秀兰一起吃的意思。她默默地拿出自己带来的冷馒头,就着客户家饮水机里的热水,躲在厨房角落里快速啃着。客厅里飘来的饭菜香味,让她和儿子分食一个冷馒头的场景显得格外心酸。
更让她揪心的是小远。她趁雇主午休的间隙,偷偷跑到楼道里,用那个破手机给“家”里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儿子带着睡意和哭腔的声音:“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害怕……屋里好像有老鼠在叫……”
秀兰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捂着话筒,压低声音安抚:“小远乖,不怕,妈妈晚上就回去……你乖乖的,再睡一会儿……” 挂了电话,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心力交瘁。对儿子的担忧,像一根无形的线,牢牢拴着她的心,让她在工作时也无法完全专注。
下午,新生儿因为肠胀气哭闹不止。秀兰按照所学,尝试了飞机抱、排气操等多种方法,效果都不明显。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小脸憋得通红。
“你到底行不行啊!”王太太被孩子的哭声搅得心烦意乱,情绪彻底爆发,“连个孩子都哄不好!公司怎么派了你这么个没用的来!我要投诉你!换人!”
奶奶也在一旁帮腔,语气刻薄:“就是,看着就不灵光!赶紧打电话给公司,让她走!”
秀兰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站在房间中央,承受着雇主婆媳二人连珠炮似的指责和驱逐。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闹市,所有的尊严都被践踏在地。委屈、无助、愤怒、还有对失去这份工作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逼疯。
她想放下孩子,一走了之。这口气,太难咽了。
可是,走了之后呢?
小远怎么办?
下一个工作在哪里?
那点微薄的积蓄还能支撑几天?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她不能走!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不再理会那些刺耳的言语,只是更紧地、更温柔地抱住怀里那个因为不适而痛苦扭动的小生命。她开始轻轻地、有节奏地摇晃,嘴里再次哼唱起那首不成调的、来自记忆深处的乡下摇篮曲。她的声音沙哑,甚至有些难听,但那份试图安抚的、近乎本能的温柔,却透过胸腔的震动,传递给了怀中的婴儿。
渐渐地,奇迹般地,孩子的哭声变小了,变成了细微的抽噎,最终在秀兰固执而温柔的怀抱和哼唱中,慢慢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
王太太和奶奶似乎也没料到这一幕,一时语塞,脸上恼怒未消,却又带着一丝惊疑。
秀兰没有看她们,只是轻轻地将睡着的婴儿放回床上,盖好被子。然后,她转过身,面向两位雇主,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异常的平静:
“王太太,阿姨,对不起,是我做得不够好。但我请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努力学,努力做。求你们……别换掉我。”
她低着头,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这职场的第一日,遍布……
暗礁。
而她这艘破旧的小船,在狂风恶浪中,挣扎着,没有……
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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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