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喘息
那深深的一躬,和鞠躬后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秀兰低着头,只能看到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和光洁地板上映出的、自己卑微而模糊的影子。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也能听到王太太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奶奶那带着不满的、细微的鼻腔哼气声。
最终,打破这令人窒息沉默的,是卧室里婴儿一声细微的哼唧。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刺破了房间里凝固的紧张。
王太太似乎终于从那种混合着恼怒和惊疑的情绪中稍微抽离出来,她烦躁地挥了挥手,语气依旧生硬,但那股非要立刻赶人走的决绝,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
“行了行了,别杵在那儿了!看着就碍眼!孩子现在是睡了,晚上要是再闹,你还得想办法!要是再毛手毛脚、哄不好,明天一早你就自己走人,不用我说了!”
这话与其说是留用,不如说是死缓。但秀兰紧绷到极致的心弦,却因为这“缓刑”而猛地一松,几乎让她虚脱。她连忙再次躬身,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谢谢王太太!谢谢!我一定注意,一定努力!”
奶奶在一旁冷眼看着,没再说话,但那眼神里的挑剔和审视,丝毫没有减少。
接下来的时间,秀兰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几乎是用一种膜拜的心态对待手头的工作,每一个动作都在心里反复掂量,生怕再出一点差错。喂奶时,她反复确认水温奶量;换尿布时,她对齐刻度看了又看;就连收拾婴儿用品,她都轻拿轻放,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傍晚,王先生的母亲,也就是孩子的奶奶,似乎终于看不下去秀兰只啃冷馒头,在用完晚餐后,将一点剩下的、有些凉了的青菜和米饭拨到一个碗里,放在了厨房角落的操作台上,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回了客厅。
秀兰看着那碗残羹冷炙,心里五味杂陈。有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种为了生存而必须吞咽下去的麻木。她默默地走过去,端起那只精致的、与她粗糙双手格格不入的瓷碗,就着冷水,快速地、几乎是囫囵地将那点食物扒拉进肚子里。味道是凉的,心也是凉的。
晚上八点,到了下工时间。王太太检查了一下熟睡的孩子,又挑剔地看了看秀兰整理过的物品,最终才板着脸,将一张折起来的纸币递给她——那是她今天八个多小时的薪酬,按实习期最低时薪计算,扣除了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
“明天早上七点,准时到。迟到一分钟,你就别来了。”这是王太太给她的临别赠言。
秀兰接过那张带着对方体温、却让她感觉无比冰冷的纸币,紧紧攥在手心,连声道:“不会迟到的,谢谢王太太。”
走出那栋高档住宅楼,踏入夜晚微凉的空气中,秀兰才感觉自己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她贪婪地呼吸着,虽然这城市的空气并不清新,但至少是自由的。她摊开手心,看着那张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纸币,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平,然后贴身放好。这是她用尊严、汗水和无尽的紧张换来的第一笔收入,微薄,却意味着她和儿子可以多撑一天。
她没有立刻去坐公交车,而是快步走向附近一家还在营业的小超市。她用今天工资的一小部分,买了一小瓶最便宜的鲜牛奶和两个肉包子——这是给儿子的。她自己,则只买了一个最便宜的白面馒头。
当她拖着疲惫不堪、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那个位于拆迁楼顶层的、石棉瓦搭造的“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几乎不防盗的破木门,屋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城市的霓虹光晕,透过塑料布的缝隙,投下几道诡异的光带。
“小远?”秀兰轻声呼唤,心提到了嗓子眼。
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一个小小的身影从破被子底下钻了出来,带着哭腔扑进她怀里:“妈!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怕……”
秀兰紧紧抱住儿子冰凉的小身体,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摸黑点亮那盏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光线昏黄的小台灯,将还温热的包子和牛奶递给儿子:“快吃,小远,妈妈今天挣钱了。”
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喝着牛奶,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秀兰觉得今天所受的所有委屈和疲惫,似乎都值得了。她自己也啃着那个冷硬的馒头,就着白开水,默默地吃着。
她走到角落,看着木箱上那个在昏黄灯光下更显幽暗的骨灰盒,轻声说:“建国,我今天……撑过来了。虽然很难,但我拿到工钱了……小远能吃上肉包子了……”
没有人回应。只有窗外城市永恒的噪音,和儿子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
她简单洗漱了一下,搂着儿子在硬纸板和破被子铺就的“床”上躺下。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酸痛,精神上的疲惫更是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她的大脑却异常清醒,白天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回放——掉落的奶瓶、尖利的指责、冰冷的剩饭、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币……
她知道,这份工作如履薄冰,雇主的不满并未消除,明天依旧是一场硬仗。她也知道,带着孩子住在这种地方,绝非长久之计。
前路依旧迷茫而艰难。
但至少,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之海中,她抓住了一块小小的木板,得以获得片刻的……
喘息。
这喘息,如此珍贵,又如此……
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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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完)
第三十章:微薪
第二天,秀兰在天色未亮时就醒了。腰背的酸痛和心灵的疲惫让她几乎不想动弹,但一想到迟到可能带来的后果,她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用昨晚剩下的冷水胡乱抹了把脸,将那个冷馒头掰开,一半留给还在熟睡的儿子当早餐,另一半自己匆匆塞进嘴里。她再次叮嘱儿子不要出门,反锁了那扇不牢靠的门,便冲进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
早晨七点整,她准时按响了王太太家的门铃。开门的依旧是面色不豫的奶奶,看到她,只是侧身让她进去,连一句基本的招呼都没有。
新的一天,依旧是高度紧张的战斗。新生儿似乎习惯了秀兰的怀抱和那不成调的哼唱,在她手上安静了许多,这让她稍微松了口气。但王太太的挑剔并未减少,只是从之前的疾言厉色,变成了更隐晦、却更让人无所适从的冷嘲热讽。
“哟,今天没把奶瓶摔了?”
“这尿布换得……马马虎虎吧。”
“听说你们做这行的,都喜欢偷懒耍滑,你可别让我逮着。”
每一句话都像软刀子,割得秀兰内心鲜血淋漓,但她只能低着头,默默承受,用更细致、更无可挑剔的工作来回应。她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精准地执行着喂奶、拍嗝、抚触、观察产妇、清洗婴儿用具等一系列流程,不敢有丝毫懈怠。
中午,她依旧吃着自带的冷馒头,就着客户家的白开水。奶奶今天连剩饭都没有给她留。秀兰默默地坐在厨房角落的小凳子上,小口小口地啃着干硬的馒头,听着客厅里雇主一家用餐时隐约传来的碗筷碰撞和谈话声,感觉自己与这个光鲜亮丽的世界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下午,王太太似乎心情好了一些,也许是孩子比较乖,也许是秀兰逆来顺受的态度让她失去了继续刁难的兴趣。她甚至难得地指点了秀兰几句关于如何观察婴儿大便性状、判断健康状况的知识。秀兰如获至宝,用心记下,她知道,这些实践经验,是培训手册上学不到的。
傍晚结算工钱时,王太太依旧板着脸,但递过来的纸币没有打折。秀兰双手接过,小心地放好,再次道谢后离开。
就这样,日复一日。秀兰像一只辛勤而沉默的工蚁,每天在破败的“家”与高档的客户住所之间两点一线地奔波。她逐渐熟悉了王太太家的习惯和孩子的一些特性,工作起来不再像最初那样手忙脚乱。但那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卑微感,以及时刻可能被辞退的危机感,从未远离。
她挣的每一分钱,都带着汗水与屈辱的咸味。这些微薄的薪水,支撑着她和儿子在最底层挣扎求生。她不敢多花一分钱,每一笔支出都要反复计算。房租、最基本的生活费、偶尔给儿子补充一点营养……那点赔偿金和微薄的工资,像沙漏里的沙,不断减少,提醒着她生存的严峻。
有时深夜,搂着熟睡的儿子,看着角落里丈夫的骨灰盒,她会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疲惫。她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不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她就像在走一根悬在深渊上的钢丝,下面是无尽的黑暗,而前方,迷雾重重。
这用尊严和汗水换来的……
微薪,
是希望的火种,也是……
绝望的倒计时。
她只能咬紧牙关,握紧手中那点可怜的……
碎银,
在这冰冷的城市里,一步一步,艰难地……
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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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