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裂痕
日子在高度紧绷的弦上滑过,像钝刀割肉般缓慢而煎熬。秀兰逐渐摸清了王太太家的一些规律,也勉强适应了那种时刻被审视、动辄得咎的氛围。她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铁,外表沉默顺从,内里却绷紧到极致。
真正的裂痕,出现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那天晚上,新生儿不知为何异常烦躁,哭闹不止。秀兰用尽了所有方法——喂奶、拍嗝、飞机抱、排气操、温柔的哼唱——孩子依旧在她怀里声嘶力竭地哭嚎,小脸憋得发紫。肠胀气的症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严重。
王太太被孩子的哭声搅得神经衰弱,情绪本就处在崩溃边缘。她穿着睡衣冲进婴儿房,看到秀兰抱着哭闹的孩子束手无策的样子,积压了数日的不满和焦虑瞬间爆发。
“你到底会不会带孩子?!啊?!”她尖利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孩子的哭声,手指几乎戳到秀兰脸上,“哭成这样了你都哄不好!公司派你来是吃干饭的吗?!废物!”
秀兰抱着滚烫、哭得几乎抽搐的小身体,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她徒劳地试图解释:“王太太,宝宝可能是肠胀气特别严重,我试了……”
“试了有什么用!孩子还在哭!”王太太根本不听,暴躁地打断她,“我看你就是笨!根本不适合干这行!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就在这时,客厅里的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在这混乱的深夜,显得格外刺耳。奶奶被惊动,睡眼惺忪地出来接电话。只听她“嗯啊”了两声,脸色突然变得有些怪异,捂着话筒,朝婴儿房这边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王太太说:“……是找她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秀兰。在这座城市,除了公司派单的王主管,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在这个客户家,更别提深更半夜打座机电话找她。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毒蛇,倏地缠紧了秀兰的心脏。她颤抖着,将哭闹稍歇、仍在抽噎的孩子轻轻放回小床,几乎是踉跄着走到客厅,接过了那个沉重的话筒。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她熟悉的、带着浓重乡音、此刻却充满惊惶和哭腔的老迈声音——是村里唯一装了电话、住在老木家隔壁的旺财叔。
“秀兰!秀兰啊!不好了!出大事了!”旺财叔的声音在电话里失真而急促,背景是呼啸的风雨声(看来老家也在下暴雨),“你公公……老木他……他今天下午提着一把锄头,去拦那些量地的人……推搡起来……他……他本来身子就不好,气急攻心……当场就……就栽倒在泥地里,没……没救过来啊!”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直接在秀兰头顶爆开。话筒从她失去知觉的手中滑落,吊在电话线下来回晃荡,里面还隐约传出旺财叔焦急的“喂?喂?秀兰你听见了吗?”的呼喊声。
秀兰僵在原地,身体里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又瞬间冻结。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瞳孔在剧烈地颤抖、扩散。眼前的一切——王太太不满的脸,奶奶惊疑的目光,豪华却冰冷的客厅,都在她眼前扭曲、旋转,最后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公公……没了。
那个倔强地守着土地、让她“带着小远去找活路”的老人……也没了。
最后一个维系着她与故乡、与过去的纽带……也……
断了。
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像一记记重锤,终于将她强行支撑起来的外壳,彻底……
砸碎了。
她甚至来不及感到悲伤,一种灭顶般的、彻底的虚无和绝望,如同窗外冰冷的暴雨,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淹没。
王太太被秀兰这突如其来的、如同被抽走了灵魂般的骇人模样吓了一跳,但随即,不满和厌恶再次占据了上风。她看着地上晃荡的话筒,听着里面隐约的乡音,结合秀兰之前的失态,她似乎自行脑补出了一个“农村亲戚找来添麻烦”的戏码。
“你搞什么鬼?!”王太太厉声呵斥,语气充满了不耐烦和鄙夷,“大半夜的,又是摔东西又是接这种电话!还把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这是你家吗?!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秀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王太太。她的眼神空洞,没有焦点,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那眼神,让原本气势汹汹的王太太,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秀兰没有弯腰去捡话筒,也没有道歉。她只是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回婴儿房。哭累的孩子已经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珠。
她默默地站在那里,看了孩子许久。然后,她开始动手收拾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随身物品——那个印着“安心家政”logo的旧水杯,半包纸巾,还有今天刚发的、尚未揣热的工钱。
“你干什么?”王太太跟进来,看着她这反常的举动,警惕地问。
秀兰没有回答。她收拾好东西,走到客厅,从地上捡起那个还在晃荡的话筒,里面旺财叔还在焦急地呼喊着。她对着话筒,用一种异常平静、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调,轻轻说了一句:“旺财叔,我知道了。”
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她转过身,面向惊疑不定的王太太和奶奶,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次,她的腰弯得很低,很久。
当她直起身时,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心如死灰般的平静。
“王太太,阿姨,”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谢谢你们这些天的……照顾。我家里……出了急事。我……做不下去了。工钱……今天的,我不要了。对不起。”
说完,她不再看她们任何一眼,径直走向门口,换上自己的旧帆布鞋,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外面瓢泼的雨幕之中。
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王太太和奶奶面面相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们或许赢得了一场“雇主”对“佣人”的“胜利”,但秀兰最后那死寂的眼神和决绝的离去,却像一根刺,留在了她们心里。
秀兰走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全身,但她毫无知觉。眼泪混合着雨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她不再压抑,不再强撑,任由那巨大的、撕心裂肺的悲痛从胸腔里破土而出,化为无声的、剧烈的颤抖。
丈夫死了。
公公死了。
地,恐怕也没了。
工作,也丢了。
她失去了所有。
在这冰冷的、陌生的城市雨夜里,她真正成了……
无枝可依
的孤魂。
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
断了。
裂痕,从她的心脏开始,蔓延至整个……
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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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完)
第三十二章:雨夜
暴雨如注,像是要把整座城市都冲刷进地狱。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街灯在雨幕中化成一团团昏黄模糊的光晕,无法照亮前路,反而更添几分迷离与阴森。
秀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空荡的街道上。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根细针,穿透她单薄的制服,刺入她的肌肤,带走她体内最后一点温度。她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脸上,衣服紧紧贴着身体,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但她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累,只有一种灵魂出窍般的麻木,和胸腔里那片被彻底捣毁后的、血淋淋的空洞。
公公死了。
那个在她离开时,佝偻着背,用沉默和决绝为她劈开一条“血路”的老人,最终用自己的生命,为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土地,画上了一个惨烈的句号。
她仿佛能看到那个画面:风雨交加的田埂上,苍老的父亲举起颤抖的锄头,面对那些冰冷的机器和冷漠的人群,像唐吉坷德冲向风车,用他残存的生命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呐喊,然后,轰然倒下,倒在生他养他、最终也将埋葬他的泥泞之中。
还有建国。他是不是也在那个世界,看到了这一幕?他会不会责怪她,没有替他守住父亲,守住那个家?
自责、悲痛、绝望、还有一股无处发泄的、对这操蛋命运的愤怒,像毒火一样在她冰冷的胸腔里燃烧、冲撞,却找不到出口。她想嘶吼,想呐喊,想把这天捅个窟窿,想把这不公的世界砸个粉碎!
可她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水泥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抽气声。泪水早已流干,混合着雨水,在脸上肆意奔流。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回那个石棉瓦搭的“家”吗?那里只有年幼的、需要她保护的儿子,和她无力承担的、更加沉重的现实。去公司吗?她已经自己放弃了工作,公司不会收留一个带着孩子的、麻烦不断的失败者。
天地之大,竟无她立锥之地。
她像一具失去牵引线的木偶,漫无目的地在雨水中踉跄前行。高跟鞋(她为了显得专业,咬牙买了一双最便宜的黑色低跟皮鞋)的鞋跟断了,她干脆甩掉鞋子,赤脚踩在冰冷、粗糙、布满碎石和污水的路面上。脚底被划破,传来尖锐的刺痛,但这疼痛反而让她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丝短暂的清醒。
她走到一座横跨在浑浊河面上的大桥。桥下车流稀少,只有雨水疯狂地砸在河面上,激起无数混乱的水涡。她扶着冰冷湿滑的桥栏,向下望去。黑暗的河水在暴雨中汹涌奔腾,像一张贪婪的、等待吞噬一切的巨口。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头。
跳下去。
跳下去就解脱了。
再也不用忍受这无休止的苦难,再也不用背负这沉重的枷锁,再也不用面对这令人窒息的未来。
只要向前一步……一步就好……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力,让她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体。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仿佛看到建国在河底向她招手,看到公公在田埂上对她微笑……
就在她的身体几乎要失去平衡的瞬间——
“妈——!!!”
一个极其微弱、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她灵魂深处的哭喊声,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雨幕,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是小远!
秀兰猛地一个激灵,瞬间从那种被蛊惑的状态中惊醒!她死死抓住冰冷的桥栏,指甲几乎要嵌进水泥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她在干什么?!
她竟然想丢下小远?!丢下那个失去父亲、失去爷爷、如今只有她可以依靠的儿子?!
如果她死了,小远怎么办?他会成为真正的孤儿,在这冰冷的世界里自生自灭!她怎么对得起建国?怎么对得起用生命为她争取“活路”的公公?!
强烈的后怕和一种源于母性的、更加坚韧的力量,像一股暖流,猛地冲散了那冰冷的死志。她不能死!她必须活着!为了小远!她答应过建国,要带着孩子活下去!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诱惑的深渊,沿着来时的路,踉踉跄跄地开始奔跑。赤脚踩在冰冷的污水和碎砾上,每一步都钻心地疼,但她却跑得越来越快,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她要回去!
回到儿子身边!
无论多么艰难,无论多么绝望,她都要活下去!
这个雨夜,她失去了最后一个至亲,失去了工作,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但最终,在绝望的深渊边缘,是母性的本能,将她硬生生地……
拉了回来。
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赤着双脚,在空无一人的雨夜街道上奔跑,像一个疯婆子。
但她的眼睛里,那死寂的荒芜褪去,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却顽强的……
火苗。
那是……
求生
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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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