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归巢
雨势未歇,像天穹破了个窟窿,执意要将人间淹没。秀兰赤着双脚,在冰冷污浊的积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断掉的鞋跟早已不知丢在何处,脚底板被碎石、玻璃碴划破,每一步都留下钻心的刺痛和隐约的血色,混入泥水,瞬间消失无踪。可她感觉不到疼,或者说,那点肉体上的疼痛,与胸腔里那片被反复撕裂后又强行粘合的荒芜相比,微不足道。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同魔咒般盘旋——回去!回到小远身边!
她不敢想象,独自被反锁在那个风雨飘摇的石棉瓦棚屋里的儿子,此刻该是何等的恐惧。他是否在哭喊?是否在拍打着那扇不牢靠的门?是否听到了老鼠在夹层里奔跑的窠窣声?刚才桥头那一瞬间的恍惚与退缩,此刻化作了汹涌的后怕和更加炽烈的归心。她是个母亲,她不能倒下,更不能逃避。
湿透的制服像一层冰冷的铁皮紧紧裹着她,吸饱了雨水,沉重地拖拽着她的步伐。头发黏在额头、脸颊,雨水不断流进眼睛,涩得发痛。她抹一把脸,视线短暂清晰,又迅速被新的雨水模糊。街道空旷,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溅起一人多高的水墙,将她彻底淋透,却无人为她停留一秒。这座城市,在暴雨中露出了它最冷漠坚硬的底色。
她跑过亮着惨白灯光、却无人值守的保安亭,冲进那栋待拆迁旧楼黑黢黢的门洞。楼梯间堆满垃圾和废弃物,散发着浓烈的霉腐气味。她顾不上这些,扶着冰冷潮湿、墙皮剥落的墙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赤脚踩在满是污垢的楼梯上,滑腻而恶心。
终于爬到了顶层。通往她那个“家”的、用破木板和铁皮勉强隔出来的走廊,更是黑暗隆咚,风雨从没有玻璃的窗户猛烈地灌入,发出呜呜的怪响。她摸索着,凭记忆找到那扇薄薄的、仿佛一撞就开的木门。
门,依旧反锁着。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哭声。
这死寂,比哭声更让秀兰心脏骤缩。
“小远!小远!妈妈回来了!开门!”她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因为恐惧和奔跑而嘶哑变形。
里面传来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然后是儿子带着浓重睡意和惊恐的、细小如蚊蚋的声音:“……妈?是……是你吗?”
“是妈妈!是妈妈!快开门!”秀兰几乎要哭出来。
门闩被费力地拉动的声音传来,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昏黄的小台灯光线从门缝里漏出来,映出小远那张苍白、布满泪痕、写满恐惧的小脸。
看到儿子完好无损地站在眼前,秀兰那颗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才轰然落回实处,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她猛地推开门,不顾一切地将儿子冰凉的小身体紧紧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孩子揉碎。
“对不起……小远……对不起……妈妈回来了……妈妈再也不丢下你了……”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泪水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滴落在儿子的头发上、脖颈里。直到此刻,抱着这具真实、温热、因害怕而微微颤抖的小小身躯,她才感觉自己从那片冰冷的、企图吞噬她的死亡深渊里,真正爬了回来。
小远也紧紧抱着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所有的恐惧和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妈!我好怕……外面打雷好响……还有怪声音……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不会的!不会的!妈妈永远不会不要你!”秀兰亲吻着儿子的额头,脸颊,一遍遍地保证。
母子俩相拥着,在这破败、漏雨、被风雨包裹的狭小空间里,哭成一团。那盏捡来的小台灯,光线昏黄摇曳,却成了这黑暗雨夜里唯一温暖的光源,顽强地对抗着窗外的凄风苦雨。
秀兰帮儿子擦干眼泪,自己也勉强整理了一下湿透的、狼狈不堪的仪容。她看到角落木箱上,建国的骨灰盒依旧静静地待在原地,前面那个缺口的粗陶碗里,积了少许从屋顶漏下的雨水。
她走过去,轻轻拂去骨灰盒上的水渍,低声说:“建国,爹……我回来了。带着小远……回来了。” 她没有说在桥头那一刻的动摇,那将是她永远埋藏在心底的秘密,一个提醒她永远不能放弃的烙印。
她换下湿透的、冰冷的衣服,穿上仅有的另一套干爽但同样破旧的衣物。然后用那个破旧的铝锅,接了从屋顶缝隙流淌下来的、相对干净的雨水,放在那个小电炉上烧热。她给儿子擦了擦身子,自己也用温热的水稍微擦拭了一下,驱散一些刺骨的寒意。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弱的、雨霁将散的灰白。风雨声似乎小了一些。
她搂着儿子,坐在硬纸板铺的“床”上,盖着那床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的被子。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休息,但精神却异常清醒。
工作丢了。
客户那里是决计不能再回去了。
公司那边,恐怕也已经将她列入了“黑名单”。
下一步该怎么办?
那点微薄的积蓄,在支付了这个月的房租后,所剩无几。
她和儿子的吃饭问题,迫在眉睫。
绝望并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更加具体、更加咄咄逼人的形式,再次逼近。
但这一次,秀兰看着怀中因为疲惫和安心而重新沉沉睡去的儿子,感受着他均匀的呼吸和温热的体温,心中那片荒芜之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不是希望,那太奢侈。
是一种更原始、更坚韧的东西——
活下去的本能。
为了怀里这个孩子,她必须……
活下去。
无论多么艰难,无论多么卑微。
这个破败、漏雨、摇摇欲坠的石棉瓦棚屋,此刻,是她和儿子唯一的……
巢。
而她,必须守护它,直到……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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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完)
第三十四章:觅食
天光在连绵的雨势减弱中,艰难地透出惨淡的亮色。秀兰几乎一夜未眠,身体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但大脑却在生存的压力下高速运转,梳理着眼前这烂摊子般的局面。
钱。首先是钱。
那点赔偿金和之前微薄的工资,在支付了这个破屋的租金后,只剩下几张皱巴巴、浸染着汗水和屈辱的纸币。它们像沙漠中最后一捧水,必须用在刀刃上。
工作。必须立刻找到新的工作。
“安心家政”那边是回不去了。王太太那边的恶劣印象,足以让派单主管将她永久拉黑。她需要寻找新的途径。
她轻轻起身,给熟睡的儿子掖好被角。孩子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但在睡梦中似乎安稳了许多。她看着儿子,心里一阵酸楚,又一阵坚定。她拿出那本几乎空了的存折,和那几张可怜的现金,反复计算。最多,只能再支撑她和儿子不到十天的、最低限度的食物开销。这还不包括任何意外,比如生病。
她必须行动。立刻。
清晨,雨终于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像一块脏抹布。秀兰将最后一点米熬成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看着儿子小口小口地喝下去,自己只喝了点锅底的米汤。然后,她再次叮嘱儿子不要出门,反锁好门(尽管这锁形同虚设),揣着那点零钱和那张写着“实习母婴护理员”的上岗证复印件,走出了这个“家”。
她首先去了最近的一个劳务市场。那里早已人头攒动,大多是和她一样来自农村的男男女女,蹲在路边,面前用硬纸板写着“瓦工”、“油漆”、“保姆”、“保洁”等字样。眼神里充满了渴望、焦虑和麻木。
秀兰挤在人群中,感到一阵眩晕。她不知道自己该属于哪一类。她只有那张薄薄的、带着“实习”二字的上岗证。她尝试着向几个看起来像是雇主的男人询问是否需要保姆或者护理员,对方打量着她朴素的衣着、带着怯意的眼神,大多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或者直接问:“有健康证吗?有长期经验吗?带过几个孩子?”
秀兰哑口无言。她的经验,只有王太太家那短暂而充满挫折的几天。
一个上午毫无所获。中午,她在一个避风的角落,拿出自己带的那个冷馒头,就着公共厕所的水龙头喝了几口冷水,算是解决了午餐。下午,她扩大范围,沿着陌生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看到沿街的母婴店、小诊所、甚至看起来条件尚可的居民小区,就鼓起勇气进去询问,是否需要钟点工、保洁,或者帮忙带孩子的。
回应大多是冷漠的拒绝。
“不需要。”
“我们有人了。”
“你?不行不行。”
一次,在一个老旧小区,她询问一位带着孩子散步的老太太是否需要帮忙,对方倒是有些意动,但一听她带着个半大的儿子,还住在那种地方,立刻皱起眉头,连连摇头:“那怎么行?不方便,太不方便了。”
太阳渐渐西斜,带走了白天仅有的一点温度。秀兰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饥饿、疲惫、还有一次次被拒绝带来的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她看着橱窗里温暖的灯光、精致的商品,看着路上行色匆匆、却有着明确归宿的人们,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在文明世界之外的幽灵。
她走到一个菜市场门口,晚市的菜贩正在收拾摊位,处理一些不太新鲜的剩菜。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老板……这些……这些烂叶子……能便宜点吗?或者……送给我行吗?”
那菜贩抬起油腻的脸,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又有一丝嫌弃,挥挥手:“拿去吧拿去吧,反正也要扔了。”
秀兰如获至宝,连声道谢,蹲下身,仔细地将那些发黄、破损的菜叶捡起来,小心地放进随身带的塑料袋里。这些,就是她和儿子今晚和明天的蔬菜。
当她拿着那袋捡来的烂菜叶,回到那个拆迁楼下的巷口时,看到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正聚在那里抽烟,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进出这栋破楼的人。看到她,吹了声口哨,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秀兰心里一紧,低下头,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冲进了黑黢黢的门洞。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住在这种地方,连最基本的安全都无法保障。
爬上顶层,推开那扇薄薄的木门。儿子正坐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门口,看到她回来,立刻扑了过来。
“妈,你找到工作了吗?”
秀兰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鼻子一酸,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还没……不过,妈妈找到好吃的菜了!今晚咱们煮菜粥喝!”
她不敢告诉儿子,这些菜是捡来的。她也不敢告诉儿子,工作毫无着落,钱快花完了。
她蹲在那个小电炉前,仔细地清洗着那些烂菜叶,挑出还能吃的部分。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背影显得如此单薄而坚韧。
像一只在寒冬里,为了雏鸟,拼命在外……
觅食
的母鸟。羽毛凌乱,筋疲力尽,带回的或许只是几颗干瘪的草籽,几片腐烂的叶片。
但这就是生存。
最原始,最残酷,也最无奈的……
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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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