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踏入江北六合梦中的池杉湖，仿佛从那个喧嚣的、硬邦邦的现实世界，蓦地融进了一幅洇湿了的、色彩浓郁的江南水墨画中。那画儿是活的，有温度的，带着水汽与草木清气的。天是那种洗过的、淡淡的蓝，像上好的宣纸，匀匀地铺开；水呢，也是静静的，满满的，像一块巨大而光滑的琉璃，将那宣纸似的天，完完整整地倒扣在自己怀里。水天之间，便是人们心心念念的池杉树了。

这哪里是树？这分明是水天之间悬着的一条条彩练，是大地舒了口气，呵向空中的一脉脉丹霞！它们是这样地挺拔，这样地俊逸，一根根，一行行，直挺挺地从静水里长出来，仿佛是这片湖泊最忠诚的卫兵，又像是沉思了千年的哲人。更像当年操场上那正在练军姿的士兵兄弟！

此刻夏日里那蓊蓊郁郁的绿，虽然早已被时节这位最高明的画师，用他那支无所不能的笔，点染得斑斓淋漓了。有的是一树酣醉的酡红，像关公的脸，沉雄而威严；有的是一片温暖的橙黄，像熟透的柿子，叫人看了满心都是甜软；有的还恋着旧日的时光，在树梢上留着几簇青苍的绿意；更有那红黄绿交织在一起的，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像是这位绝代画师，将他所有调色盘里最温柔、最悦目的颜料，都尽情地泼洒了上去。阳光透过这些彩叶，那光线也仿佛被滤过了，变得柔和而温存，洒在水面上，便成了点点流动的金子。偶有一片叶子，受不住风的轻哄，悠悠地、打着旋儿地辞了枝头，飘落到水面上，连那漾开的涟漪，都是静悄悄的，生怕惊扰了这一湖的清梦。

目光从这彩色的梦境往下移，落到了那一片残荷上。它们就那样静悄悄地立在如镜的水面上，早已收起了六月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豪迈与绚烂，只剩下些枯褐的枝干，或弯或折，或倾或立，在水面上勾勒出一幅幅简练、疏朗的线条。那一片片曾经田田的叶，如今也蜷缩起来，边缘带着些焦枯的、优雅的卷曲，像古书里沉睡的蝴蝶标本。这景象，初看是有些萧索的，但看久了，便会觉出一种风骨，一种繁华落尽后的真淳与安详。这哪里是衰败？这分明是一种“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意境，是一种生命走到另一重境界的、庄严的静美。它们不再向外炫耀灼灼的花与亭亭的叶，而是向内收敛，将一夏的热闹与风华，都沉淀为水底香甜的藕，与人们心中无尽的遐想。它们像一群褪去了华服的老者，安然地立在冬日的水上，沐浴着阳光，回味着自己青葱的岁月，那每一道曲折的线条里，都藏着一个关于夏天的、碧绿的故事。

正凝神间，几声清亮的鸟鸣，像一颗圆润的珍珠，划破了这片宁静。抬眼望去，一群白鹭，正优雅地掠过杉林的顶端，它们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银光。那一声啼鸣之后，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远远近近的，便响起了应和的鸣声，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如歌如诉。它们是在交谈么？还是在歌唱？我忽然想起方才那简介上的句子，“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这词句用在此处，竟是如此地贴切。这些美丽的精灵，它们从遥远的北方来，越过千山万水，历经风霜雨雪，来到这片如意的、彩色的越冬地。这声声啼鸣，不正是在向我们，低声诉说着那一路跋山涉水的艰辛，与终于抵达的欣慰么？

这“一树，一花，一鸟”所构成的意境，与这湖边我们这群寻梦者的身影，如此奇妙地契合在了一起。虽然我们白雪盖头，两鬓挂霜，岁月的犁铧在额上耕出了深深的沟壑。步履有些是蹒跚的，需要倚着拐杖，或是互相搀扶。但你若细看，便会发现，那早已不再年轻的腰杆，却依然习惯性地挺得笔直；那落在每一处风景上的目光，仍是那样地专注、锐利而充满智慧。从那不经意流露的气度里，你不难猜度，这些当年在沙场上叱咤风云、带兵打仗的军人，在三尺讲台后传经布道、桃李满天下的教授，在无影灯下救死扶伤、妙手回春的专家，曾经是何等地潇洒倜傥，英姿勃发，是撑起一个时代的栋梁。

而今，时光的潮水退去，他们来到了这片宁静的湖畔。说来也怪，在这水光树影之间，他们仿佛一下子卸下了所有过往的重负。对着水中一株奇特的池杉，他们会像孩子般惊喜地指认；发现一只罕见的水鸟，他们会忙不迭地举起胸前的望远镜，口中发出啧啧的赞叹。他们笑着，谈论着，那笑容纯净而开朗，竟与不远处几个真正孩童嬉戏的身影，重叠了起来。是啊，他们在这里，找到了失去已久的、童年的那份单纯的欢乐。功名利禄，得失荣辱，都如过眼云烟，消散在这暖阳之下了。剩下的，只是赏花、看鸟、观水的闲情，是“晚年乐淘淘”的知足与安然。这真真是“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了。

我望着这些忘情的战友，心里满是温柔的敬意。他们不也正像这水中的残荷么？曾经映日别样红，如今收起了逼人的气象，只将生命的筋骨，以最优雅的姿态，呈现给天地，在静默中，蕴藏着更丰厚、更动人的力量。他们也不正像那远来的候鸟么？飞越了人生“万里层云”的广阔与“千山暮雪”的严寒，终于在此刻，寻到了可以安然栖息的、心灵的湖泊。

夕阳渐渐西斜了，给池杉湖又镀上了一层更加醇厚的、金红的色彩。我们也要离开了。归途上，车里不复来时的热闹，大家都有些沉默，大约是醉了，在这暖阳与美景共同酿造的陈酒里。但我心里却是满满的，暖暖的。这半日的寻梦，寻的哪里是梦？寻的是一种生命的姿态，一种关于如何优雅老去的启示。

池杉湖的梦是彩色的，是安宁的，也是充满生机的。它告诉我，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有它独特的美。青年的绚烂固然可喜，老年的澄澈与静美，却更堪回味。只要心中保有对自然的热爱，对美好的追寻，那么，无论白发几何，步履如何，人生的天边，便永远会有一片“无限好”的夕阳。而这夕阳的温暖，足以照亮整个生命的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