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浊浪孤程
小火轮像一头疲惫不堪的钢铁巨兽,在浑浊泛黄的江水中吃力地喘息、前行。机器的轰鸣单调而固执,穿透甲板,与船体骨骼的每一次震颤共鸣,成为一种无所不在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音。煤烟与湿润的江风搏斗着,最终化作细密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黑色尘屑,无孔不入地飘洒下来,落在旅客们疲惫的脸上、蒙尘的行李上,也落在林望川与苏缱绻紧靠着的肩头。
他们依旧维持着登船时的姿势,像两尊依偎着对抗风雨的石像。林望川背靠冰冷的船舷,苏缱绻面朝他,额头抵着他的胸膛。最初的、决堤般的泪水已经流干,只剩下间歇性的、无法控制的细微抽噎,像受伤幼兽的哀鸣,每一次都牵扯着林望川的神经。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冰冷,那湿透的旗袍在江风的吹拂下,非但没有干爽的迹象,反而将寒意更深地渗入她的肌骨。他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她挡住更多风寒,却发现自己的体温也在快速的流失。
时间在机器的轰鸣和江水的流淌中失去了刻度。不知过了多久,苏缱绻的抽噎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耗尽所有力气的虚脱。她依旧靠着他,但身体的重量变得更加沉甸,仿佛灵魂已经飘离,只留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冷……”她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声音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的游丝。
林望川的心猛地一揪。他松开揽着她肩膀的手,笨拙地打开脚边的藤箱。箱子里除了那本藏在最底层的日记,只有几件他的衣物。他取出一件灰色的羊毛坎肩,这是他所有行李里最厚实的一件了。他抖开坎肩,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披在了苏缱绻不断颤抖的肩上。羊毛粗糙的质感摩擦着她湿冷的旗袍,带来些许微不足道的暖意。
“坚持一下,到了上海……就好了。”他低声说,这话语与其说是安慰她,不如说是在给自己打气。上海,那个传说中的魔都,此刻在他心中也是一个巨大而模糊的符号,是希望,也是更深的未知。
苏缱绻没有回应,只是将坎肩裹紧了一些,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坎肩边缘磨损的线头。
甲板上的人群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有带着鸡笼鸭笼的农妇,家禽的粪便和羽毛气味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有大声谈笑着的商贩,言语粗俗而充满市井的活力;也有几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围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神情激动而警惕。每一道投来的目光,无论是好奇、漠然,还是探究,都让林望川如芒在背。他下意识地将苏缱绻往自己身后藏了藏,用身体构筑起一道脆弱的屏障。
一个提着热水壶、兜售廉价茶叶蛋和烧饼的小贩挤了过来,油腻的围裙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先生,小姐,来点吃的暖暖身子?”小贩咧着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目光在苏缱绻狼狈的衣衫和林望川紧绷的脸上逡巡。
林望川胃里一阵翻搅,这才意识到从昨夜到现在,他们粒米未进。他摸出几个铜板,买了两块干硬的烧饼和两个茶叶蛋。将食物递到苏缱绻面前时,她只是茫然地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又将脸埋了下去,毫无食欲。
林望川自己咬了一口烧饼,粗糙的口感如同木屑,难以下咽。但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他需要体力,需要保持清醒。他掰开茶叶蛋,蛋白被酱油染成深褐色,散发着咸香。他递到苏缱绻嘴边,近乎恳求地低语:“吃一点,哪怕一口。不然会生病的。”
或许是那食物的热气,或许是他语气中不容置疑的关切,苏缱绻终于迟疑地张开嘴,极小口地咬了一点蛋白。她咀嚼得很慢,很费力,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砂石。
就在这时,船舱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和呵斥声。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船员,簇拥着一个看似小头目的人,开始挨个检查旅客的船票和行李。他们的态度粗暴,眼神锐利,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林望川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脚下的藤箱。那本日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藏在箱底,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是例行检查?还是……苏家已经报了官,发出了通缉?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设想着各种可能,以及应对的说辞。他看了一眼苏缱绻,她显然也听到了动静,身体重新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抬起头,惊恐地望着他,眼中是无声的哀求。
检查的队伍在缓慢地逼近。林望川能清晰地听到船员盘问其他旅客的声音,看到他们粗鲁地翻动行李。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呼吸变得急促。他将苏缱绻更紧地护在身后,目光死死盯住那几个越来越近的黑色身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命运的骰子,再一次被高高抛起。
第十二章:身份疑云
检查的队伍像一道缓慢移动的、不祥的阴影,逐步吞噬着甲板上的空间。船员粗哑的呵斥声、旅客不满的嘟囔声、行李被翻动的杂乱声响,混合着机器的轰鸣,构成一曲令人心悸的混乱交响。林望川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痛。他紧紧攥着苏缱绻冰冷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如同垂死鸟儿般的剧烈颤抖。他将她大半個身子藏在自己背后,用自己的脊背迎向那逼近的危险。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设想着盘问时可能出现的每一个细节,编织着看似合理的谎言:他们是表兄妹,家道中落,同去上海投奔亲戚……然而,任何一丝慌乱,一个眼神的游离,都可能前功尽弃。尤其是那只藤箱,那只装着禁忌日记的藤箱,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散发着灼热的光。
终于,那两个穿着黑色制服、面色冷硬的船员站到了他们面前。为首的那个,脸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目光像鹰隼般扫过林望川紧张的面孔,又落在他身后低垂着头、瑟瑟发抖的苏缱绻身上。
“票。”刀疤脸伸出手,言简意赅,语气里没有任何温度。
林望川努力控制着手指的颤抖,从内袋里掏出那两张被汗水微微浸湿的船票,递了过去。刀疤脸接过,仔细地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他们:“去哪儿?”
“上海。”林望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干什么去?”
“投奔亲戚。”林望川按照预想的说辞回答,目光坦然(他希望是如此)地迎向对方的审视。
刀疤脸没再追问,却将目光转向了苏缱绻,以及她身上那件极不合时宜的、沾满泥渍的月白色湿旗袍,还有披在外面那件显眼是男式的灰色羊毛坎肩。“她呢?怎么回事?这身打扮……”
林望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抢着回答,语速稍微快了些:“这是我表妹。我们……我们路上遇到了点意外,掉进河里了,行李也……也丢失了些。”这个借口漏洞百出,但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刀疤脸眯起眼睛,显然并不完全相信。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林望川脚边的藤箱上。“箱子,打开。”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林望川耳边炸响。他感觉苏缱绻抓着他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犹豫,任何迟疑都会引来更大的怀疑。
“好……好的。”他应着,慢慢弯下腰,将藤箱提到身前。他的动作刻意放慢,仿佛是在整理杂乱的思绪,实际上是在飞速思考着对策。箱子里除了几件衣物和那本《草叶集》,就是底层那本要命的日记。如果被翻出来……
他蹲下身,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铜锁扣。就在他准备按下锁扣的瞬间——
“老陈!这边!快点!”船舱那头传来另一个船员急促的呼喊声,似乎那边遇到了什么麻烦。
刀疤脸闻声,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又狠狠瞪了林望川和苏缱绻一眼,似乎觉得这一对看起来落魄又可疑的“表兄妹”不值得再多费时间。他挥了挥手,粗声粗气地说:“行了行了,看好你们的东西!”说完,便转身带着另一个船员,匆匆朝着呼喊的方向挤了过去。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林望川。他维持着蹲姿,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重新开始流动的声音。他缓缓站起身,腿有些发软。
苏缱绻依旧紧紧抓着他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毫无血色。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那眼神里充满了后怕与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依赖。经过这一番惊吓,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嘴唇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紫色。
危机暂时解除,但林望川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在这艘驶向未知的孤舟上,他们身份的疑云并未散去,反而因为这次盘查而变得更加浓重。任何一个环节的失误,都可能将他们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重新将藤箱放回脚边,这一次,他不再背靠船舷,而是选择了一个能同时观察到甲板大部分区域和通往船舱入口的位置坐下。他将苏缱绻拉到自己身边,让她靠着自己休息。她没有抗拒,顺从地倚靠着他,闭上眼睛,但长长的睫毛依旧在不安地颤动。
林望川望着船舷外浩渺而浑浊的江水,天际线模糊不清。身份的疑云,像这江上的浓雾,笼罩着他们,也笼罩着前路。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重压。他低头看了看倚靠在自己肩头、仿佛睡着了的苏缱绻,那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柔情与巨大的忧虑,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年轻的心上。这孤程,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百倍。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