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河畔四季歌
作者/于德宽
我家门前有一条小河,她有一个漂亮的名字——“东风河”。流水潺潺,如诗如画,美在浑然天成的自然,醉在直抵人心的安稳。
河水像匹活泛的蓝绸缎,一头拴着四季流转的景致,一头绕着村里袅袅的烟火气,就这么把柴米油盐的寻常日子,细细织成了一幅诗意盎然的画。原来最动人的诗意从不在远方,就藏在这河水流淌的日常里,藏在它织就的烟火与温情中。
东风河的春天,是被门前的布谷鸟唤开的。“布谷——布谷——”一声啼,晨雾揉着惺忪睡眼缓缓散开,风裹着三分软劲儿,轻轻蹭过田埂。草尖的露珠原是昨夜星子没说完的话,沾了晨光便亮得晃眼,一滚落到冒芽的麦苗上,溅出细碎的春声。
桃花最是性急,枝桠还没舒展开,就顶着粉嘟嘟的脸蛋往外探,把春信撒得满河满岸都是。李大爷扛着锄头从桃树下过,一瓣粉花落在褪色的蓝布衣服上,他抬手一拂,指尖都沾了甜香,嘴里念叨:“桃花开得早,秋来稻穗准压腰!”
田埂像被谁铺开了浅绿绒毯,软乎乎地贴着地面,粉白的野花星星点点缀在上面,倒像姑娘衣襟上别着的小巧簪子,风一吹就轻轻晃;河边的垂杨柳早卸了冬天的灰褐旧衣,新抽的柳丝裹着嫩绿水色,像刚裁好的绿绸衫,垂在河面慢悠悠梳妆。柳条梢儿偶尔扫过水面,原本静悄悄的河水像是被挠醒了,揉着惺忪的眼,哗啦啦地顺着河道往龙江桥跑,路过桥墩时还调皮地绕着打个旋儿,溅起细碎的水花。
桥边的石墩上,二柱正支着钓竿钓鱼,鱼线垂在水里,他时不时抬眼瞅着浮漂。见一群背着书包的娃娃呼啦啦从堤上跑过,脚步声震得草叶都晃,他赶紧笑着喊:“慢点跑!别惊跑了水下的鱼!刚才还瞧见一条半斤左右的鲫鱼在河边游荡呢。”
跑在队尾的扎羊角辫娃娃立刻停住脚,辫梢的红绳还飘着,她仰着小脸问:“二柱叔,那你今天能钓着这么大的鱼不?”二柱伸手比了比鱼的大小,又拍了拍娃娃的头:“急啥?等你们周末把作业写完,叔带你们来这儿钓!到时候轻点走、小声说话,保准能钓着!”娃娃们一听,都咧着嘴笑,你推我搡地继续往学校跑,清脆的嘻笑声飘得老远,惊得树上打盹的麻雀扑棱着翅膀,呼啦啦飞到了柳梢头。这春日的鲜活,恰是人生路上最初的希冀,心有所向,便觉诗意满怀。
春的软风还没吹够,蝉鸣就裹着热浪撞进了夏天。太阳支起金色琴弦,蝉在树梢疯了似的弹,把空气烘得滚烫。村头老槐树下,刘奶奶搬竹椅纳凉,蓝布衫被风掀起边角,蒲扇摇得慢悠悠,给围坐的孩子讲“牛郎织女”。讲到织女下凡,她故意顿住,指尖绕着针线说:“织女织的锦缎,可比河上的荷花艳多哩!”
仲夏时光,诗韵雅致,花香弥漫,墨染翠绿,这东风河畔的夏,别有一番风韵。夏天的雨总跟着雷声凑热闹。轰隆隆的雷刚从树梢滚过,云就沉下脸,扯出漫天雨帘裹住天地。瓢泼大雨“哗啦啦”砸在河面,溅起满河蹦跳的白泡。河边钓鱼的老周慌了神,手忙脚乱撑开伞,粗布褂早溅了泥点,盯着晃荡的鱼漂嘟囔:“这雨咋这么急!刚有鱼咬钩呢!”
好在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袋烟功夫,太阳就从云层后探出头,像调皮孩童眨着眼,金光瞬间漫过田野。方才还凉丝丝的天地,顷刻间成了鲜活的绿海,空气里浸着草木的清润。玉米秆蹿得比半大孩子还高,深绿叶片挂着水珠,风一吹“滴答”坠落,砸在田埂上竟溅出小泥坑;稻田的叶绿得发亮,似轻轻一掐就能挤出水,风过处,稻浪层层翻涌,“沙沙”声里藏着稻穗灌浆的轻响,软乎乎的,像大地在呢喃。
果园旁的池塘漾着碎金,荷叶挨挨挤挤铺在水面,像千万把撑开的绿伞,叶缘沾着未散的晨露,风一吹就轻轻晃。荷花从叶缝里探出来,粉的像揉碎的云霞,白的似裹了薄纱,花瓣尖的水珠滚来滚去,比姑娘颊边的胭脂还鲜活。浅滩上闹哄哄的,半大孩子脱了鞋,光脚丫踩进凉丝丝的泥水,裤脚卷到膝盖,踮脚够荷叶。手一扯“哗啦”响,水珠滴进脖子里,惹得笑闹声漫过河岸,有人想把荷叶当帽子,却被叶梗小刺扎了手,同伴们笑得前仰后合。
“小心别往深里走!”果林里传来喊声,李婶背着喷雾器从果树后探出头,蓝色机器还“吱呀”响,水雾飘进枝叶间。枝头的青苹果躲在绿叶后,毛绒桃裹着细绒,像都探着半张脸,偷偷瞧滩上的热闹,风里都裹着甜甜的果香。
日头往西斜时,张家商店门口暖融融的,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界。刚从田里回来的小福子,裤脚沾着泥点,放下锄头就开腔:“今年稻苗,还得看老王家的!”话落就有人笑他自家田里还有草,引得一圈人哄笑。抱着刚摘黄瓜的张婶凑过来,话锋一转聊邻村娶媳妇的新鲜事,从红嫁衣讲到迎亲车队,说得眉飞色舞,直到一弯新月挂上树梢,才意犹未尽地纷纷离开。这夏日的热闹与起伏,正如人生中的酸甜苦辣,尝过方知滋味,哭过笑过,才能更从容地与生活和解。
夏的蝉鸣还在耳边轻轻绕,秋风已提着调色盘翩然而至。往枫树上一泼,便燃出满枝艳红火焰;往银杏树上一洒,金黄叶片簌簌飘落,像给大地铺了层碎金。东风河也卸去盛夏的绿衫,换上浅黄新装,河岸的芦苇花泛着霜白,风一吹,细碎的“雪沫”便落在河面,随波轻轻晃荡。
田埂上的稻浪最是喜人,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秸秆,风过时“沙沙”作响,满是丰收的絮语。收割机在田里“轰隆隆”地穿梭,裹着清甜的稻花香,驾驶员老吴握着方向盘,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有人隔着田埂喊着问收成,他扯着嗓子应:“今年亩产双千斤!这机器从早忙到晚,歇都歇不下!”大雁排着“人”字往南飞,翅膀划过澄澈蓝天,留下淡淡的云痕。堤坡上,王老师带着学生写生,画本上,稻浪、雁群与河光揉在一起,每一笔都是秋的温柔。
秋天的果园是一幅色彩斑斓、满溢丰收喜悦的画卷。苹果红透了脸,梨子裹着黄衣裳,葡萄串儿坠得枝桠弯了腰,果香漫过园墙。果农的笑声混着孩子们的嬉闹,指尖碰着熟透的果子,连空气里都飘着甜津津的盼头,构成了秋日里独有的风景线。
农家院里早被丰收填满了。金黄的玉米棒晒在水泥地上,胖乎乎的透着喜气相,几只懒猫蜷在上面打盹,眼睛半眯着,见着主人,喵喵地叫着。扎着蓝布围裙的王姨,正把玉米串成吊子往杨木杆上挂,皱纹里都堆着笑,手里的活计不停,嘴里还哼着老调子。旁边的小孙子,乳牙还没换全,抱着个红苹果啃得满脸汁水,腻在玉米堆里打滚,见天上有鸟飞过,便挥着小手喊:“小鸟,来吃玉米呀!”院里的鸡鸭鹅也凑趣,母鸡在玉米堆旁刨食,大白鹅挺着脖子踱来踱去,连大黄狗都不追着尾巴疯跑了,趴在门槛上歪头看这满院热闹。
西院的婶子们更热闹,端着满筐的红辣椒聚在一块儿,细线绳绕在手指上,穿辣椒的动作又快又匀。“今年这辣椒真辣,冬天腌咸菜准香!”赵婶一边穿一边说,周婶接话:“可不是嘛,等你叔从地里回来,准得夸我会过日子!”一串串红辣椒挂在屋檐下,像一串串小灯笼,映得小院都亮堂起来,风一吹,辣椒晃啊晃,倒像提前挂起了过年的喜庆。
前院的王婆婆没凑这个热闹,正蹲在院子角落晒菜干。高粱秆编的盖帘上,豆角丝、土豆片、葫芦条摆得整整齐齐,她时不时翻一翻,让每片菜都晒到太阳。她念叨着,到了冬天炖肉少了这菜干可不行,还得给城里的闺女多晒些,闺女总说超市买的没家里的香,这一口家常味,是远在他乡也断不了的念想。
房屋后的地里,大青萝卜长得正旺,翠绿的缨子竖着,萝卜半截埋在土里,露出来的部分红通通的,像一个个咧着嘴笑的胖娃娃。刘二媳妇蹲在地里,伸手拍了拍萝卜,又试着踢了踢,萝卜纹丝不动,她龇牙咧嘴地揉着脚:“这萝卜,劲儿比驴还大!”说着自己先笑了,笑声顺着风飘远,惊飞了菜畦边的几只蚂蚱。
这秋日的丰收,从不是偶然。春种时的期盼、夏日里的浇灌,无数个日夜的坚守,才换来此刻的满仓满院。生活亦是如此,那些默默的努力、平淡的坚持,或许当下看不到成果,但终会在人生的某个“秋天”,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回馈。让我们懂得珍惜,放平心态,方能在人生路上与美好同行。
秋的稻香还没散,冬雪就像天空寄来的信笺,纷纷扬扬落在人间。大地铺起洁白毛毯,屋顶、田埂、河岸都白了,世界变得纯粹又安静,连风都轻了些,怕扰了这冬日的清宁。
吃过早饭,我沿东风河堤慢慢走,堤坡的灌木枝条密密麻麻,驮着厚厚的雪,从雪缝里漏出几片殷黄的叶子,像落在白宣纸上的胭脂,格外可人。柳树纤细的枝条杂乱无章,却执拗地想多留住些雪,好些枝桠被压弯了,依旧不肯撒手,倒有几分孩子气的倔强。
银装素裹的东风河湾里,那些小巧的野鸟带着天生的抗寒劲儿,始终成群结队地追逐打闹。时而飞进灌木丛啄食雪下的草籽,时而跃上光秃秃的杨树枝桠,活泼的身影、欢快的鸣叫,给寂静的雪景添了许多生机。
几只喜鹊也来赏雪,站在不远处还挂着残叶的柳树上,四下张望,叽叽喳喳地叫着,许是被这瑰丽雪景醉了心。直到我走近,它们才扑棱着翅膀飞远,落在稍远的树枝上,继续望着、叫着。那叫声虽听不懂,可那份自由欢快,却实实在在能让人觉出它们的惬意。
不知不觉走到龙江桥上,我静静凝望着远方,细碎的雪还在轻盈飘落,宛如无数小精灵在空中舞蹈。雪落在东风河的冰面上,落在远处的树林里,落在错落的屋顶上,落在街道和田间小路上,落在目光所及的每一处。河流、树木、田野、村庄、街道,都笼在白蒙蒙的雾气里,宛如一幅洁净的水墨山水,人站在其中,像闯进了幽雅恬静的梦境,又似踏入了晶莹剔透的童话王国。
雪中的乡村格外宁静,没了往日的喧嚣,只有雪花轻轻飘落的声响,那是大自然最温柔的乐章,漫过耳畔,也漫过心底的乡愁。
望着这如诗如画的美景,思绪忽然就飘回了童年。那时的日子简单,哪怕一点小事,都能让我们乐上半天。每当下雪,大人们都待在屋里取暖,我们小孩子却不怕冷,裹着棉袄棉裤就往户外跑。站在雪地里伸出双手,一片、两片雪花晃晃悠悠落在掌心,刚触到温热就化成小水滴;落在袖子上的雪花倒能细看,晶莹剔透像小星星,可刚想凑近,呼出的热气就把它吹没了,只留下一点凉意在鼻尖。
那时村里孩子多,不消片刻,各家门口就聚起一群小伙伴,有的连棉袄扣子都没扣好,脸上却满是兴奋。我们在雪地里跑着、闹着,听脚底踩出“咯吱咯吱”的响,看平整的雪地被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只觉得新奇又有趣。雪还没被踩乱时,大家都伸开双臂往后仰,在雪地里印出“大”字,比着谁的印子更清晰,笑声裹着寒气飘得老远。偶尔有人没站稳,摔个“狗啃雪”,旁边立刻爆发出一阵笑,冷不丁就有个雪球飞来:“让你笑!吃我一记雪弹!”
在野外打雪仗才最热闹,七八个孩子分两伙,攥紧的雪团打在头上碎了,疼也不觉得;落进脖颈化成水,也顾不上擦。直玩得浑身是汗,头顶冒热气,那股子热闹劲儿,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暖。
突然一阵时远时近的鸟鸣,把我的思绪又落回桌案上那叠没写完的文稿,我想把这冬雪裹着的热闹与暖意,把河畔四季的烟火与乡愁,都细细揉进字里行间,留住这份绵长的时光滋味。
其实这东风河的四季,本就步步皆可入画。春赏繁花缀岸,夏听蝉鸣绕柳,秋闻稻香漫野,冬看雪落覆桥。岁月年年流转,竟将寻常烟火酿成了绵长的美,让人忍不住盼着下一个四季,再赴这场与河岸的温柔之约,再寻一次心底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