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暗夜惊声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灌满了这间低矮的亭子间。窗外,隔壁人家墙壁的斑驳阴影与远处霓虹灯折射过来的一丝诡谲光晕交织,在剥落的墙纸上投下扭曲跳动的暗影。林望川依旧靠门坐着,冰冷的寒意从粗糙的木地板透过薄薄的裤料,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骨骼。隔壁苏缱绻的啜泣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令人不安的、死寂般的沉默。这沉默仿佛有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呼吸维艰。
他试图厘清思绪,规划明天,哪怕是最微小的步骤——打听哪里可以找到抄写或翻译的零工,或者去报馆碰碰运气。但每一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现实的冰冷壁垒撞得粉碎。没有保人,没有熟人引荐,在这势利而精密的上海滩,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文人,想要谋得一份足以糊口安身的差事,谈何容易?藤箱里那点可怜的积蓄,像沙漏里的沙,无声而迅速地流逝,提醒着他悬在头顶的利剑。
就在他思绪纷乱如麻之际,楼下弄堂里原本渐稀的市声,忽然被一阵粗野的喧哗打破。几个男人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含混不清的咒骂和哄笑,伴随着踉跄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显然是喝醉了酒,正摇摇晃晃地闯入这栋石库门。
“妈的……这什么鬼地方……黑黢黢的……”
“快到了……三楼……那小娘们……嘿嘿……”
“轻点声!别……别吓跑了……”
断断续续的话语,夹杂着猥琐的笑声,顺着狭窄的楼梯井清晰地传了上来。林望川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倏然缠上他的脊背。他猛地从地上站起,耳朵紧紧贴在薄薄的门板上,屏息凝神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沉重的、虚浮的脚步声踏上了三楼木质楼梯,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狂跳的心脏上。浓烈的劣质白酒和烟草的混合臭味,先于人影弥漫了过来。
“是……是这间吧?”一个粗嘎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带着醉醺醺的确定。
“错不了……老王说的……新来的……就住这亭子间……一个人……”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带着令人作呕的兴奋。
林望川的血瞬间涌上了头顶。他们说的是苏缱绻!他们知道她是一个人!是旅馆老板?还是白天在弄堂里打量他们的那些目光?在这鱼龙混杂的底层角落,一个落单的、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就像一块扔进狼群的鲜肉。
“小妹妹……开开门呐……哥哥们……来陪你说话……”粗嘎的声音开始用力拍打苏缱绻的房门,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另外两人发出更加放肆的淫笑。
隔壁房间里,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短促的惊叫,随即是死寂,但那死寂中蕴含的恐惧,几乎要穿透墙壁。
林望川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所有理智的权衡、对暴露的恐惧,在这一刻都被一种原始的、保护领地般的愤怒所取代。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辱!他猛地拉开门闩,一步跨了出去。
昏暗的走廊里,三个穿着短褂、满身酒气的粗壮男人正围在苏缱绻的门口,其中一个还在用力捶门。听到林望川这边的动静,三人同时转过头来,醉眼朦胧中带着被打扰的恼怒。
“干什么的?滚开!别多管闲事!”那个捶门的男人,脸上有一道疤,恶狠狠地瞪着林望川。
林望川强迫自己稳住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他挡在自己房门口,也是通往苏缱绻房间的必经之路上,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尖利:“你们想干什么?这是我妹妹的房间!请你们立刻离开!”
“妹妹?”刀疤脸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林望川文弱的身板和苍白的脸,“小子,编瞎话也编像点!这地方住的什么货色,当我们不知道?识相的就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另外两人也围了上来,形成夹击之势,空气中充满了暴力的威胁。
林望川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他知道自己绝非这三人的对手。但他的脚像钉在了地上,寸步不退。他眼角余光扫过走廊,寻找任何可能用作武器的东西,却只有空荡和灰尘。
“我再说一遍,滚开!”刀疤脸失去了耐心,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推开林望川。
就在那只粗壮肮脏的手即将触碰到林望川胸口的瞬间——
“哐当!”
一声巨响从楼下传来,似乎是底楼大门被猛地撞开的声音。紧接着,一个更加凶悍、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吼道:“巡捕房查房!都不许动!楼上怎么回事?!”
那三个醉汉闻声,脸色瞬间大变,酒意醒了大半。他们恶狠狠地瞪了林望川一眼,低声咒骂着,如同见了猫的老鼠,慌乱地、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瞬间消失在黑暗里。
脚步声咚咚远去,楼下传来巡捕盘问和驱散的声音,渐渐平息。
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林望川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隔壁房门后,那无法抑制的、劫后余生般的、压抑的哭泣声。
危险暂时解除,但林望川背上的冷汗却涔涔而下。他靠着门框,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不是因为那三个醉汉,而是因为“巡捕房”三个字。查房?是巧合,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这上海,果然步步惊心。
第十六章:惊弓之鸟
巡捕沉重的皮靴声和粗鲁的呵斥在楼下持续了片刻,最终伴随着大门的关闭声渐渐远去,弄堂重归夜晚的嘈杂与寂静交织的底色。然而,那短暂的官方威权的介入,非但没有带来安全感,反而像一块投入冰水的烙铁,在林望川和苏缱绻的心头激起了更刺骨的寒意和更剧烈的恐慌。
林望川依旧僵硬地靠在门框上,走廊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以及隔壁房间里,那由压抑啜泣逐渐转为无法控制的、浑身骨骼都在打颤般的战栗所发出的细微声响。她像一片在狂风中濒临碎裂的叶子。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从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冲突与“巡捕”带来的双重惊吓中镇定下来。他走到苏缱绻的门前,手指在即将触碰到门板时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用指节极轻地叩了两下。
“苏小姐……”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他们……走了。没事了。”
门内的战栗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屏住呼吸般的紧张。过了好几秒,才传来她带着浓重哭腔和极度恐惧的回应,声音细弱得像随时会断掉:“……他们……他们会不会再回来?巡捕……巡捕是不是……是不是来找我们的?”
最后一个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刺中了林望川内心最深的隐忧。他无法回答。是巧合吗?偏偏在他们入住的第一晚,偏偏在醉汉骚扰的当口?上海滩的巡捕,与地方上的势力盘根错节,谁能保证这不是某种试探,或者更糟——苏家通过某种关系,已经将手伸到了这里?
“应该……只是例行查问。”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尽管他自己也毫无把握,“你别怕,把门闩好。我……我就在隔壁,有任何动静,你就大声叫我。”
他听到门内传来细微的、摸索门闩的声音,似乎她在确认它是否牢固。然后,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望川退回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门,却没有再坐下。他在那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几步便到了头,又折返。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荆棘上。耳朵像最敏锐的雷达,捕捉着门外走廊乃至楼下弄堂里的一切异常声响。任何一次突兀的脚步声,一声模糊的咳嗽,甚至远处汽车的鸣笛,都能让他的心脏骤然收缩。
他走到那扇唯一的小窗边,透过肮脏的玻璃,望向外面被切割成狭小方块的、上海的夜空。霓虹灯的光芒在远处妖异地闪烁,勾勒出这座都市冷漠而诡异的轮廓。这里没有他们熟悉的星空,只有无边无际的、充满未知威胁的黑暗。他们就像两只误入钢铁丛林的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们肝胆俱裂。
时间在极度紧张的精神煎熬中缓慢流逝。隔壁不再有哭声,但他知道,她一定和他一样,正睁大着惊恐的双眼,在黑暗中竖着耳朵,等待着可能永远不会降临、也可能下一秒就破门而入的厄运。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比任何直接的打击都更加折磨人。
他想起藤箱里那本日记,那本记录了苏缱绻离经叛道思想与情感的蓝色册子。它不再仅仅是她个人的秘密,更成了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旦被发现,不仅仅是伤风败俗的罪名,在眼下这越来越紧张的时局里,任何“不当”言论都可能被无限上纲,带来灭顶之灾。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这个廉价的旅馆,这个鱼龙混杂的弄堂,已经不再安全。天一亮,就必须立刻去寻找新的、更隐蔽的落脚点。可是,哪里才是安全的?他们这点钱,又能搬到哪里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绝望,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将他紧紧包裹。他保护得了她一时,能保护得了她一世吗?在这巨大的、冷漠的、危机四伏的上海滩,他们这两个无根浮萍,究竟能飘向何方?
他疲惫地闭上眼,但黑暗中浮现的,依旧是苏缱绻那双盛满惊恐与依赖的、墨黑的眼睛。这眼神,成了拴住他、让他无法退缩也无法倒下的唯一锁链。惊弓之鸟,无枝可依,只能在这茫茫夜色中,互相依偎着,战栗着,等待黎明的到来,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法预知的明天。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