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市井烟火
日子在笔尖的沙沙声与煤球炉的微弱火光中,如漏沙般无声流逝。林望川几乎将自己完全焊死在了那张旧书桌前,只有领取新稿件和交付译稿时,才会短暂地踏入编译所那带着油墨和旧纸张气味的世界。他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在仁寿里阁楼与寰宇编译所之间的两点一线上,像一头被拴在磨盘上的驴,周而复始地绕着生存的轴心旋转。
苏缱绻则成了连接这封闭阁楼与外面那个活色生香的上海滩的唯一纽带。起初,她只是怯生生地站在仁寿里弄堂口,看着那些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或香云纱短衫的娘姨们,提着竹篮,用又快又脆的上海话熟练地与菜贩讨价还价,计算着每一分毫厘。那些鲜活而泼辣的市井气息,对她而言既陌生又令人畏惧。
但她必须走出去。林望川交给她的生活费极其有限,每一分钱都必须用在刀刃上。她学着那些娘姨的样子,在清晨菜场最喧闹、价格也最松动的时候,挤入弥漫着泥土、鱼腥和蔬菜清甜气味的人群。她听不懂太多上海话,只能凭借手势和简单的词汇,指着水灵灵的小青菜、带着泥巴的萝卜,或者摊贩极力推销的、有些蔫黄的“落脚货”,用带着吴侬软语腔调的、生硬的官话问:“几钿?”
起初,她总是被精明的菜贩一眼认出是“外地人”、“好欺负”,报出虚高的价格。她不懂得如何激烈地还价,只是固执地摇着头,苍白着脸,重复着“太贵了”,然后转身作势要走。往往这时,小贩才会不情愿地降下一点价码。她便会停下脚步,默默地付钱,将那一小把蔬菜或几两肉小心地放进篮子,心里计算着又省下了几个铜板。
公共灶披间是另一个需要勇气去面对的小型战场。那里终年弥漫着煤烟、油烟和各家各户饭菜混合的复杂气味。几个固定的炉灶被里弄里的老住户占据着,她只能见缝插针地使用空闲的角落。生煤球炉是个技术活,她常常被浓烟呛得眼泪直流,却怎么也点不旺那看似乖巧实则刁钻的煤球。隔壁张师母,一个心直口快、面容富态的本地女人,有时看不过眼,会操着带宁波口音的上海话,一边利索地帮她捅开炉子,一边大声地“指导”她:“小姑娘,煤球不是这样生的呀!要松,中间要空,不然要闷煞脱咯!”
苏缱绻只是红着脸,低声道谢,将张师母那带着善意的唠叨默默记在心里。她开始观察,观察别人如何炒菜时“刺啦”一声下锅,如何掌握火候,如何用最少的油和调料做出下饭的菜肴。她笨拙地模仿着,手上偶尔会被热油溅到,留下细小的红点。她学会了蒸出松软的米饭,学会了将青菜炒得碧绿,学会了用一小块肉和豆腐做出可供两人吃两顿的肉末烧豆腐。
当她提着装满简单食材的篮子,穿过渐渐熟悉的弄堂,听着耳边孩童的嬉闹、主妇的闲聊、以及无线电里咿咿呀呀的申曲时,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归属感,会偶尔掠过心头。这里没有嘉兴老宅的静谧与书卷气,有的只是扑面而来的、粗糙而真实的生命力。她不再是那个只需埋首书斋的苏家小姐,她必须学会算计,学会劳作,学会在这市井的烟火气中,为他们两人,打捞出一点点赖以生存的温暖。
回到阁楼,她通常会先看向那张书桌。林望川大多时候依旧保持着那个伏案的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当她将做好的饭菜端上小几,轻声唤他时,他才会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暂时无法从文稿中抽离的茫然。看着他吃下她亲手做的、或许并不美味的饭菜,看着他因补充了热量而略微恢复些血色的脸,苏缱绻心中那细密的针扎般的心疼,才会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混合着辛酸与微小成就感的情绪所取代。
这市井的烟火,熏染了她的双手,也悄然改变着她生命的底色。
第二十六章:无声之界
阁楼里那道薄薄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帘子,像一道无形的、却又无比清晰的界限,将狭小的空间分割成两个泾渭分明却又紧密依存的世界。
帘子之外,是属于林望川的战场。那里充斥着无形的硝烟——稿纸上密密麻麻的英文符号如同固守阵地的敌军,需要他调动全部的知识储备和逻辑思维去一个个攻克;沈怀瑾设定的紧迫交稿日期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逼迫他不断压榨自己的精力与时间;而微薄的稿酬则是支撑这场战争继续下去的唯一、且时感匮乏的粮草。那里是理性的、紧张的、充满压力的。空气里仿佛都凝固着思维的焦灼和笔墨的苦涩。书桌、稿件、台灯、以及那个伏案疾书、时常眉头紧锁的清瘦背影,构成了这个世界全部的风景。
帘子之内,是苏缱绻的方舟。这里狭小、简陋,只有一张窄床、一个她放衣物的小包袱,以及那本被她用布仔细包好的《石头记》。这里是感性的、压抑的、充满无声波澜的。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中度过——沉默地整理内务,沉默地准备餐食,沉默地坐在床沿,听着帘外那永不停歇的书写声。那声音像潮汐,规律地拍打着她内心的海岸,时而是他文思顺畅时轻快的沙沙声,带来片刻的安宁;时而是遇到瓶颈时长时间的静默或烦躁的搁笔声,让她的心也随之揪紧、悬空。她的世界,她的情绪,她的存在感,似乎都系于帘外那一方书桌,那一个人。
他们共享着同一片屋顶,呼吸着同一方空气,却仿佛生活在两个被透明壁垒隔开的维度里。林望川的整个世界缩小成了稿纸上的方块字和生存的数字,他无暇他顾,甚至常常忽略了布帘之内那个同样在挣扎的灵魂。苏缱绻则将自己放逐到了这布帘之后的孤岛上,用沉默和小心翼翼的劳作,守护着这片脆弱的、暂时的安宁,也承受着那份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无所适从的孤独与负罪感。
偶尔,在夜深时分,当林望川因极度的疲惫而暂时搁笔,揉着酸涩的眼眶时,他会听到帘内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那声音像受伤的小动物在黑暗中的呜咽,微弱得几乎要被窗外的夜声吞没。每当这时,他的心脏会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一种混合着愧疚与无力的钝痛会蔓延开来。他知道她在哭,知道她的恐惧、她的委屈、她对未来的迷茫。他想掀开帘子,说些什么,哪怕是最苍白的安慰。
但他的手往往停在半空。
他能说什么?承诺一个光明的未来?他连明天的稿费能否准时拿到都无法确定。诉说自己的压力与疲惫?那只会加重她的心理负担。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虚伪和无力。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这道布帘,更是残酷的现实、沉重的责任,以及那份无法言明、却在沉默中日益发酵的、复杂难言的情感。
于是,他通常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那啜泣声渐渐微弱下去,化为一片死寂。然后,他会重新拿起笔,深吸一口气,再次将自己投入那片由陌生文字构成的、无尽的海洋之中。仿佛只有更加拼命地工作,用源源不断的译稿去换取微薄的生存资本,才是对帘内那个哭泣灵魂唯一的、也是微不足道的回应。
布帘内外,是两个孤独的星球,在生存的引力下被迫紧紧相依,却各自在无声的轨道上,承受着各自的煎熬与旋转。那一道薄薄的布,成了他们之间最遥远,也最悲伤的距离。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