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重负暗疾
笔尖的沙沙声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某种执拗的昆虫,在昏黄的灯下不知疲倦地啃噬着时光。林望川保持着那个几乎成为雕塑的姿势,脖颈向前倾着,形成一个僵硬的角度。肩胛骨之间的肌肉早已从酸痛转为一种持续的、沉闷的钝痛,像有无数细小的钢针埋在里面,随着他每一次微小的动作而加深刺痛。但他只是偶尔极其轻微地活动一下肩膀,眉头因那瞬间加剧的不适而紧紧锁起,随即又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稿纸上那些扭曲的字母上。
他的视力也开始出现问题了。长时间聚焦于密集的小字,使得眼前的文字时而会出现短暂的重影,边缘带着模糊的毛刺。看稍远一点的东西,比如对面墙壁上剥落的墙纸花纹,会需要几秒钟才能对焦清晰。有时,毫无征兆地,一阵尖锐的刺痛会从眼球后方直刺入脑仁,让他不得不猛地闭上双眼,用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等待那阵令人晕眩的疼痛过去。
这些身体发出的警告信号,都被他刻意地、近乎粗暴地忽略了。生存的压力像一块巨大的磐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感官之上,使得这些“小毛病”显得无足轻重。他脑子里盘算的,是这篇关于内燃机效率提升的论文还有多少页需要攻克,是沈先生对术语统一性的苛刻要求,是五天期限还剩下多少个小时,是这次稿费能否让他们在支付房租后,还能略有结余去买一床厚实点的棉被——阁楼的夜晚,越来越冷了。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最近的食欲变得极差。苏缱绻端进来的饭菜,常常是原封不动地放凉了,他才恍然惊觉,然后为了不浪费,也为了不让她担心,机械地、味同嚼蜡地吞咽下去。胃部时常传来隐隐的、烧灼般的不适,他也只当是饥饿或者饮食不规律所致,喝几口凉水压下去便算。
这天下午,他正试图厘清一个关于“催化转化器”工作原理的复杂长句,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用手捂住嘴,咳得弯下了腰,单薄的脊背在旧短褂下剧烈地起伏,肺叶像是要被撕裂一般。咳嗽好不容易平息,他摊开手心,愕然看到掌纹间,竟沾染了一丝极淡、却触目惊心的殷红。
血丝。
林望川愣住了,怔怔地看着那抹红色,像是不认识它一般。窗外弄堂里孩童的嬉闹声、无线电里周璇婉转的歌声,仿佛瞬间被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一种冰冷的、实实在在的恐惧,如同细小的蛇,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惊慌地,用袖子狠狠擦掉了掌心的血迹,仿佛这样就能抹去这个不祥的预兆。他抬起头,目光掠过那道安静的布帘,苏缱绻大概在里间休息或者看书。不能让她知道。绝对不能。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将胸腔里那股翻涌的不适感和心头的寒意一同压了下去。然后,他重新拿起了笔,笔尖落在稿纸上,试图继续那个未完成的句子。但这一次,那沙沙声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细微的颤抖。身体的堤坝,在经年累月的过度透支下,终于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带着血色的裂痕。而这警告,在生存的重压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又如此沉重。
第二十八章:隔帘知暖
阁楼的午后,阳光透过那扇被苏缱绻擦拭过的小窗,斜斜地投下几方光斑,空气中的浮尘在光柱里缓慢地沉浮。林望川依旧伏在案前,但今天的书写声,明显与往日不同。不再是那种流畅的、带着思考节奏的沙沙声,而是时常被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咳嗽打断。那咳嗽声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一种撕扯般的痛苦,每一次响起,都让布帘内的苏缱绻心脏随之猛地一缩。
她正坐在里间的床沿上,手里虽然捧着那本《石头记》,但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穿透那道薄薄的蓝布帘,仿佛能“看”到外面那个伏案的身影。他掩饰得很好,咳嗽时总是极力压低声音,用手紧紧捂住嘴,咳完便是一段长时间的、死寂般的沉默,像是在拼命平复喘息。但她听得出来,那咳嗽里的异常。那不是偶尔的喉咙不适,那声音浑浊、深沉,带着一种不祥的费力感。
笔尖划动纸张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比之前更加缓慢,更加迟疑,甚至偶尔会伴随着一声极轻微的、笔杆搁在桌上的碰撞声,仿佛书写者连握笔的力气都在流失。
苏缱绻放下书,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她没有掀开帘子,只是走到帘子边,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守在重症病房外的家属,无能为力,却又无法离开。她能听到他略显粗重而不均匀的呼吸声,能想象出他此刻一定是脸色苍白,眉头紧锁,或许额头上还沁着因强忍不适而冒出的虚汗。
一种尖锐的担忧和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她知道自己不能出去,不能打扰他。任何关切的询问,在此刻都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会提醒他,他并非无坚不摧,他的健康正在发出警报,而他们,承受不起任何意外的疾病。
她默默地转身,走到那个他们共用的、小小的五斗橱前,从最底下的一格,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里面是她这几天,从本就拮据的生活费里,一点点抠出来,偷偷去买的两枚鸡蛋和一小块冰糖。她原本是想等他这次稿费结算后,给他稍微补一补身子。
现在,等不及了。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来到公共灶披间。幸运的是,此时灶披间里没有人。她熟练地生起煤球炉,虽然依旧被烟呛得轻咳了两声,但动作比之前麻利了许多。她将一小锅水坐在炉子上,水开后,小心地打入一枚鸡蛋,看着透明的蛋清在滚水中迅速凝结成洁白的云朵,包裹住中央那颗橙红色的、颤巍巍的蛋黄。然后,她捻入一小块冰糖,用勺子轻轻搅动。
冰糖的甜香和鸡蛋的醇香随着蒸汽弥漫开来。她专注地看着锅里那团逐渐凝固的温暖,心里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让他喝点热的,润润肺,哪怕只能起到一丝丝微不足道的作用。
当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澄黄的冰糖鸡蛋水,重新走上阁楼时,外间的咳嗽声刚刚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到极致的、深长的呼吸声。
她停在布帘外,没有立刻进去。只是将碗轻轻地放在帘子外侧那张用来吃饭的小几上,碗底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叩”声。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又回到了布帘之内,重新拿起那本《石头记》,仿佛从未离开过。
林望川听到了那声轻微的“叩”,也闻到了空气中那股突如其来的、温暖而甜润的气息。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帘子外小几上那碗冒着袅袅白气的糖水鸡蛋上。那碗简单的食物,在此刻昏暗的阁楼里,像一个小小的、散发着光热的太阳。
他怔怔地看着,胸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憋闷和喉头的腥甜气息,似乎都被这股甜香冲淡了些许。他没有起身去端,也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那带着甜味的空气,仿佛那是什么续命的良药。
布帘内外,依旧寂静无声。但一种无言的、深切的关怀,却如同那碗糖水的热气一般,穿透了冰冷的现实与那道薄薄的布帘,悄然弥漫在两人之间,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他知道了她的知晓,她也知道了他已接收到这份无声的慰藉。在这艰难的生存缝隙里,这隔帘的知暖,成了支撑彼此继续走下去的、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力量。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