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生计如刃
沈怀瑾的办公桌边缘,放着两叠稿纸。一叠是林望川刚刚交付的、墨迹簇新的译稿,另一叠则是更厚实的、等待翻译的英文原件。沈先生的金丝边眼镜反射着窗外的天光,他点清了上次的稿费,用牛皮信封装好,推到林望川面前,动作精准得像银行职员。然后,他拿起那叠新的稿件,语气平淡无波:
“林先生,这是下一批。主要是美国近期几份机械工程和化工领域的专利摘要,还有一部分欧洲社会学刊的评论。 deadline 紧,篇幅你也看到了,比上次多三成。还是五天。有问题吗?”
林望川的手指在接触到那个薄薄信封的瞬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能通过指尖感受到里面纸币的厚度,在心里快速估算着数目——房租、米钱、菜金、必不可少的煤球……剩下的,寥寥无几。他抬起眼,目光掠过那叠如同小山般的新稿件,纸张边缘在光线下显得格外锋利,仿佛能割伤人的视线。
他的喉咙有些发干,肩胛骨之间的钝痛和胸腔深处隐隐的不适,在听到“五天”和“多三成”时,骤然变得清晰起来。他想开口,想请求宽限几日,哪怕多一天也好。他想说,自己最近身体有些不适,需要稍作喘息。
但他的话堵在喉咙里,像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重而无法出声。他看到沈怀瑾镜片后那双平静无波、公事公办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编译所不养闲人,上海滩更不相信眼泪。他只是一个无根无萍、按字计价的临时翻译,随时可以被替代。拒绝或者拖延,意味着失去这份唯一的生活来源,意味着他们立刻就会被打回原形,重新跌入那个无处容身、朝不保夕的深渊。
“……没问题,沈先生。”最终,他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句话,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沙哑。他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叠沉甸甸的稿件,纸张的重量压在他的手臂上,也压在他的心上。
“嗯。”沈怀瑾点了点头,不再多言,重新低下头审阅桌上的其他文件,仿佛林望川和那叠关乎他们生存的稿件,只是他日常工作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
林望川将信封小心地揣进内袋,紧贴着胸口放好,然后抱着那叠新的“任务”,转身走出了编译所。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睛,感到一阵短暂的眩晕。怀里的稿件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气味,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冰冷的、金属般的腥气。
生计,不再仅仅是笔墨纸砚间的劳心费神,它变成了一把无形却锋利的刃。一面,用它微薄的报酬,勉强维系着他们摇摇欲坠的生存;另一面,却以不容置疑的速度和重量,一下下地,凌迟着他的健康、他的精力、他所有可能喘息的空间。他抱着这摞纸,走在回仁寿里的路上,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他知道,接下来的五天,他将再次把自己抵押给这张书桌,抵押给这些陌生的文字,用自己的时间和生命力,去换取那一点点可怜的、带着血腥气的生存资本。这把刃,他无法放下,只能更紧地握住,哪怕双手已被割得鲜血淋漓。
第三十章:疾影初现
阁楼的灯火再次彻夜未熄。
林望川像一台上紧了发条、却内部零件已然受损的机器,强行驱使自己运转。新稿件的难度和数量,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那些机械图纸的说明文字充斥着冗长的复合句和专业到极致的术语,而社会学评论则充满了隐喻和晦涩的理论,需要他反复咀嚼,才能勉强把握其核心含义。
咳嗽变得更加频繁,他不得不在手边放一块旧手帕,每次咳得厉害时,便用它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荡出来。咳完之后,他会展开手帕,紧张地查看上面是否又增添了新的、不祥的色块。所幸,除了偶尔几点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粉红,并未出现更触目惊心的景象。这让他稍微安心,却又更加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只是劳累过度,休息一下就好。
然而,休息是一种奢侈。五天期限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背上。他睡眠的时间被压缩到极致,常常是伏在案上小憩一两个时辰,便又强迫自己醒来,继续与那些文字搏斗。头痛开始如影随形,有时是太阳穴突突的跳痛,有时是后脑勺沉闷的、如同被重物击打后的胀痛。视力模糊和眼后刺痛的症状也加重了,他看稿纸上的字,需要眯起眼睛,凑得很近,才能分辨清楚。
这天深夜,他正试图翻译一段关于“流化床催化裂化”的复杂流程描述,一阵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这一次比以往都要凶猛,他咳得眼前发黑,不得不用手死死按住桌面,才能支撑住身体。咳嗽间隙,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整个阁楼仿佛都在眼前摇晃、倾斜。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拿桌上的茶杯,想喝口水压一压。然而,手臂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不受控制地猛地一颤,肘部撞翻了桌上的墨水瓶。
“哐当”一声脆响!
深黑色的墨汁从翻倒的瓶口汩汩涌出,迅速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蔓延开来,像一片突然降临的、不祥的沼泽,瞬间吞噬了散放在桌上的几张译稿。乌黑的墨迹如同狰狞的爪牙,在那些写满工整小楷的纸张上肆意浸染、模糊,将他数小时的心血毁于一旦。
林望川僵住了,怔怔地看着那片迅速扩大的墨迹,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极度不适、连日积累的疲惫、以及对无法按时交稿的恐惧,在这一刻交织成一股巨大的、绝望的洪流,冲垮了他一直强撑着的意志堤坝。
他猛地站起身,想要挽救,却因起得太急,那阵强烈的眩晕再次袭来,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倾斜的屋顶横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布帘被猛地掀开。
苏缱绻站在帘子口,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她显然被刚才墨水瓶摔碎的声音和他撞上房梁的动静吓坏了。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一片狼藉的书桌,掠过桌上那被墨水玷污的稿纸,最后定格在林望川苍白如纸、布满虚汗的脸上。
“林先生!”她失声惊呼,声音带着哭腔,几步冲了过来,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林望川用手撑着额头,闭着眼,努力对抗着那阵眩晕和恶心,另一只手无力地挥了挥,想表示自己没事,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他只是剧烈地喘息着,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疾影,已不再是潜伏在身体内部的警告,它终于冲破了那层薄弱的伪装,以一种狼狈而狰狞的方式,初现在这间压抑的阁楼里,映在苏缱绻惊恐万分的眼眸中。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