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交付与回响
晨光熹微,如同稀释的牛奶,漫过仁寿里高低错落的屋顶。苏缱绻一夜未眠,眼下的青黑比病中的林望川还要深重。她看着床上依旧昏睡不醒的他,呼吸微弱而均匀,脸色却白得如同被雨水反复冲刷过的旧纸。她轻轻将他那只攥过染血手帕、此刻无力搭在被子外的手塞回被子里,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心头便是一阵刺痛。
不能再等了。稿子必须尽快交到编译所。她走到外间,将那叠沉甸甸的、浸透着汗水与无形血迹的译稿仔细整理好,用一块干净的布包起来。动作间,她看到稿纸上那些字迹,有些地方因他手臂颤抖而显得歪斜,有些地方墨色深浅不一,甚至有几处被汗滴晕开,留下小小的、模糊的水痕。这绝非他平日水准,沈先生那样苛刻的人,会接受吗?
这个念头让她更加不安。但她别无选择。
她将稿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易碎的、却又关乎生死的宝物。最后看了一眼里间那个寂静的身影,她深吸一口气,转身下楼,步履匆忙地汇入了上海清晨苏醒的街巷。
编译所的门已经开了,沈怀瑾依旧坐在他那张仿佛生了根的办公桌后,正端着一杯茶,看着窗外出神。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目光落在苏缱绻和她怀中的布包上。
“沈先生,”苏缱绻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她将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沿,“这是……林先生译好的稿子。他……他病得很重,实在是……”
沈怀瑾放下茶杯,没有立刻去碰那叠稿子,只是透过金丝边眼镜打量着她憔悴不堪的脸色,语气平淡:“林先生的身体,可有好转?”
苏缱绻鼻子一酸,强忍着泪意摇了摇头:“郎中说是积劳成疾,需要长期静养……咳……咳得厉害……”她几乎要说出咳血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太像博取同情的借口。
沈怀瑾沉默了一下,终于伸手拿过布包,解开,开始翻阅那叠译稿。他的手指修长,翻动纸页的动作不疾不徐。苏缱绻屏住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表情。
果然,沈怀瑾的眉头很快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停在某一页,手指在某处歪斜的字迹和汗渍晕染的地方点了点,又翻了几页,似乎在检查术语的统一性和文气的连贯性。他看得比平时更久,更仔细。
时间在沉默的审阅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苏缱绻感觉自己后背的衣衫都被冷汗浸湿了。
终于,沈怀瑾合上了最后一页稿纸。他抬起头,看向苏缱绻,目光里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比平时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稿子……我收下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质量……有所下滑,有几处术语和表述需要后续修正。不过,情况特殊,情有可原。”他拉开抽屉,取出那个熟悉的牛皮信封,放在稿纸上,“这是这次的稿费,按约定数额。”
苏缱绻几乎是颤抖着接过那个信封,它的重量此刻感觉如此不真实。
“转告林先生,”沈怀瑾继续说道,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温度,“下一批稿件,我会酌情减少分量,延长时限。让他……务必以身体为重。编译所虽需按时交稿,但也不愿见人油尽灯枯。”
说完,他便重新低下头,拿起另一份文件,不再看她。
苏缱绻怔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信封。沈怀瑾最后那几句话,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波澜。这……这算是……一丝罕见的宽容吗?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编译所的。怀里的信封沉甸甸的,压着她的胸口,也压着她翻腾不息的心绪。交付完成了,换来了一线生机,也换来了一句近乎关怀的叮嘱。这本该是值得庆幸的时刻,可她却只想哭。为林望川几乎付出生命的拼搏,也为这冷酷世界里,偶然闪现的、却更衬得前路艰辛的、微不足道的善意。
第四十章:病榻旁白
阁楼里弥漫着经久不散的草药苦涩气味。林望川在昏睡与短暂的清醒间徘徊。清醒时,他大多沉默地望着低矮的、糊着旧报纸的屋顶,眼神空洞,仿佛神魂仍未从那片与文字搏杀的焦土上归来。身体像是被彻底掏空,连转动一下脖颈都感到无比费力。咳嗽依旧不时造访,但似乎不再带有那令人胆寒的血色,只是沉闷而虚弱。
苏缱绻将沈怀瑾的话,连同那个装着稿费的信封,一起放在了他的枕边。他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睫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当听到“酌情减少分量,延长时限”和“以身体为重”时,他闭上眼,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喘息。
他没有去碰那个信封,也没有对沈怀瑾那罕见的“宽容”做出任何评价。生存的压力暂时退潮,留下的是一片被疾病和过度透支冲刷后的、荒芜而疲惫的沙滩。
苏缱绻不再需要像之前那样严阵以待地阻止他工作。他甚至连坐起来的力气都匮乏。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照顾他上。煎药、喂药、准备一些极其清淡的流食、帮他擦拭身体、在他被梦魇缠绕时轻声唤醒他。
起初,两人之间依旧是那种沉重的、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的沉默。但渐渐地,当林望川的精神稍微好一些,当他不再终日昏睡,当他开始能靠在床头,看着苏缱绻为他忙碌的身影时,一种微妙的变化开始发生。
他会在她端着药碗进来时,低声说一句:“辛苦你了。”
会在她替他擦拭额头时,闭上眼,轻轻说一声:“谢谢。”
这些简单的话语,打破了之前那种因各自承受巨大压力而形成的、冰封般的沉默壁垒。
有一天下午,阳光难得地好,透过小窗,在床前的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苏缱绻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就着光缝补他一件磨破了袖口的长衫。林望川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她。阳光勾勒出她低头时纤细的脖颈和专注的侧脸,她的手指捏着细小的针,灵活地穿梭在布料之间。
“小时候……”林望川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很平静,“我母亲也常在阳光下这样缝补衣物。”
苏缱绻的动作顿住了,抬起头,有些讶异地看向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过去,提起家人。
林望川的目光似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带着一丝淡淡的怀念和更深的落寞:“那时候在北平,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海棠树……她总是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我就趴在她膝头,看着她飞针走线……空气里有海棠花的味道,还有阳光晒在青石板上的暖意……”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段短暂的回溯,却像一束微弱的光,瞬间照亮了两人之间那片一直被刻意回避的、关于过往的荒原。
苏缱绻低下头,继续手中的针线,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没有追问,也没有诉说自己的过往。只是在这片难得的、病榻旁的宁静里,分享了他这一刻的脆弱与怀念。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冰冷窒息,而是有了一种奇异的、相互熨帖的暖意。他们依旧被贫困和疾病包围,前路依旧迷茫,但在这短暂的、被迫停歇的间隙里,某种东西,正在这病榻之旁,悄然滋生,如同石缝里挣扎出的一株嫩芽,微弱,却带着生的韧性。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