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无声的战场
沈怀瑾“酌情减少分量、延长时限”的新稿件,如同降低了高度的堤坝,虽然依旧拦截着生活的洪流,但总算不再显得那么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崩溃。然而,对于病榻上的林望川而言,这降低的标准,依然是横亘在虚弱躯体前的一道艰难险阻。
他不再被允许长时间伏案,苏缱绻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哨兵,一旦他拿起笔超过半个时辰,或者眉宇间流露出过于专注的疲惫,她便会无声地出现,或递上一杯温水,或借口需要他帮忙辨认某个模糊的字迹,强行打断他那不自知的、趋向自我毁灭的专注。
于是,他的“战场”从书桌转移到了床头。苏缱绻找来一块边缘有些磨损的旧木板,刚好可以搭在膝盖上,充作临时书桌。稿纸和字典散放在手边,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蜷起双腿,将木板置于膝头,形成一个极其别扭且耗费体力的工作姿势。
笔尖落在纸上的声音变得极其轻微,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他翻译得很慢,每一个句子都要在脑中反复斟酌数遍,确认没有歧义,才会落笔。手臂因为长时间的悬空和虚弱而微微颤抖,写出的字迹虽尽力保持工整,却总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虚浮。咳嗽被极力压抑着,变成喉咙深处沉闷的呜咽,只有实在忍不住时,才会爆发出一阵短促而剧烈的呛咳,震得他整个胸腔都在疼痛,稿纸也随之在木板上轻轻跳动。
苏缱绻则在外间,进行着另一场无声的战争。她将生活的开支计算到每一个铜板。米缸里的存米还能支撑几天;菜场哪个时辰的青菜最便宜;煤球要省着用,一天只能生一次炉子,既要保证煎药的火候,又要兼顾做饭……她甚至学会了将一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变废为宝,比如将破旧的衣物拆开,洗净,浆硬,用来糊窗户的缝隙以抵御越来越重的秋寒。
她的战场是灶披间里跳动的火苗,是算盘上拨动的珠子(她央求隔壁张师母教了她最简单的算法),是手里那本越记越密的、记录着每一分钱去向的简陋账本。她没有怨言,只是沉默地、坚韧地,在那片由贫困构成的泥沼中,为他开辟出一小块可以勉强喘息、不至于被生计彻底吞噬的立足之地。
两人之间的话语依旧不多。常常是他在里间低声念出一个需要查证的英文单词,她在外间便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去书桌替他翻找字典;或者她在灶披间被浓烟呛得咳嗽几声,他在里间便会停顿下笔,侧耳倾听,直到那咳嗽声平息,才又重新开始。
他们的交流,更多地依赖于这些细微的声响和默契的动作。他的一声轻咳,她便能分辨出是喉咙不适还是需要喝水;她翻动账本时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便能猜到大概是钱又不够用了。
这个家,这间破败的阁楼,成了一个由两种不同性质的艰辛共同构筑的、无声的战场。一个在病榻上与衰弱的身体和艰深的文字搏斗,换取微薄的生存资本;一个在琐碎的日常里与贫困和匮乏周旋,维系着这风雨飘摇的方舟不至沉没。硝烟无形,伤痕暗藏,但他们都在各自的战壕里,为了同一个渺茫的“以后”,固执地坚守着。
第四十二章:秋寒入骨
时序悄然滑入深秋。上海的秋天没有北方的爽朗,只有一种湿冷的、无孔不入的阴寒。这种寒气不像严冬那样凛冽刺骨,却如同细密的牛毛针,能穿透单薄的衣衫,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带来一种由内而外的、缠绵不休的冷意。
仁寿里这间位于顶层的阁楼,更是首当其冲。墙壁单薄,窗户漏风,糊在缝隙上的旧纸在湿气浸润下很快变得酥软,失去了作用。寒风像狡猾的贼,寻着一切可能的空隙钻进来,在室内盘旋,带走本就稀薄的热气。白天尚可依靠偶尔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阳光和活动产生的热量勉强抵御,一到夜晚,寒气便如同潮水般涨满整个空间,冰冷刺骨。
林望川久病之体,气血两亏,对这秋寒的感受尤为剧烈。即使盖着他们所有的衣物和那床硬邦邦的薄被,他依旧冷得浑身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咳嗽在寒冷的刺激下变得更加频繁和沉重,每一次咳喘都像是牵动了全身的寒筋,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痛楚。他的手指总是冰凉的,握着笔时,僵硬得不听使唤,写出的字迹更加歪斜无力。
苏缱绻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知道,若再不想办法取暖,他的病只怕会加重,甚至前功尽弃。她将阁楼里所有能找到的破布、旧报纸都搜罗起来,更加仔细地加固窗户和墙壁的缝隙,但效果甚微。她想去买些炭火,但看了看手中那本所剩无几的账本,这个念头只能无奈地压下。炭火太奢侈了,那是他们无法承担的开销。
最后,她想到了一个最原始,也最无奈的办法——用自己的体温。
起初,她只是在他咳得厉害、浑身颤抖时,隔着被子,轻轻抱住他,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一些风寒。她的身体也很单薄,但年轻的躯体总归比他多了些许暖意。后来,见他依旧冷得无法入睡,她犹豫了许久,最终在一天夜里,咬咬牙,吹熄了灯,脱掉外衣,掀开被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躺在了他的外侧。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她的身体起初是冰凉的,接触到他同样冰冷的身躯时,两人都忍不住轻轻颤栗了一下。
林望川在黑暗中睁开眼,能感受到身后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细微的温暖和柔软的触感。他身体僵硬,一动也不敢动。他能闻到她发间极淡的、来自皂角的清香,能感受到她因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拂在他的后颈。
“苏小姐……”他声音干涩,带着窘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别说话,”苏缱绻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轻微的颤抖,“……冷。”
他没有再说话。黑暗中,两人背对着背,中间隔着一点礼貌的距离,却又因为共享着同一床薄被和彼此那一点点可怜的体温,而显得无比亲密。冰冷的被窝里,那一点点由她身体传递过来的、微弱的暖意,像寒夜里的星火,虽然不足以驱散所有的严寒,却真实地存在着,对抗着这入骨的秋寒,也悄然融化着某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的坚冰。
寒冷依旧,但在这相濡以沫的依靠中,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