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延清
陇中苍茫的黄土高原腹地,安定区新集乡瓦岔流域如同一本被岁月尘封的线装书,静待有缘人的翻阅。这里沟壑纵横,梁峁起伏,梯田如画,不仅孕育着黄土子民坚韧的生命力,更承载着深厚绵长的人文历史。
瓦岔曾因清代廉吏许铁堂的德政而名扬四方,也因民国时期陈氏兄弟的卓越成就与神枪手田种玉的传奇故事而为人称道。而位于新集乡东南部的田家堡子,作为民国时期防御性民居建筑的典型代表,至今巍然屹立,诉说着往昔的辉煌与沧桑。
走进瓦岔流域,寻访这片厚重黄土地的人文印记,是我多年来魂牵梦绕的心愿。
乙巳年六月二十五日,清晨的阳光刚刚洒向定西城区,我与文友孙彦林、张克仁、陈德胜三位先生驱车前往新集乡瓦岔流域。车过西巩驿,窗外的景色逐渐由城市的喧嚣变为乡野的宁静。层层叠叠的梯田沿着山势蜿蜒铺展,宛如大地的指纹,在夏日的阳光下泛着深浅不一的绿色光芒。黄土高原的苍茫与生机在这里完美交融,形成一种震撼人心的壮美。
我们首先前往东坛社令感应城隍庙。当车行至仁义村时,恰逢村里正在铺设水泥路面,无法通行。于是我们决定弃车步行,沿着乡间小道向城隍庙进发。二十多分钟的步行让我们有机会近距离感受瓦岔的乡村风貌:错落有致的农舍、整齐的梯田、悠闲吃草的羊群,构成了一幅恬静的田园画卷。
在城隍庙旁,陈德胜先生联系了庙倌蔺旭清先生。蔺旭清先生引领我们走进这座承载着历史记忆的庙宇参观拜谒。
东坛社令感应城隍庙静立于大瓦岔与小瓦岔水流交汇之地,坐西北而朝东南,静静地坐落在盆地内的一处塬地之上。此庙建筑规模虽不算宏大,但布局精巧合理,飞檐如灵动的羽翼高高翘起,雕梁画栋间尽显古朴典雅,整体氛围庄严肃穆,令人心生敬畏。
城隍庙主要由大殿、钟鼓亭、山门以及厢房等建筑构成。其周边山脉皆呈朝向此盆地之势,在民间,这被视为“群龙汇首”的祥瑞之象,是绝佳的风水宝地,仿佛是大地血脉在此汇聚。
大殿之上,许公正襟危坐,三绺乌须,慈眉善目,目光炯炯,微微含笑,左手抚膝,右手执笏。在前方左右有二童子,一人执印,一人捧旨。
清朝康熙四年(公元1665年),福州举人许珌,号铁堂(公元1614年-1671年),出任安定知县。许公到任后,轻徭薄赋,体恤民情,深受百姓爱戴。
据传说,康熙六年(公元1667年),安定大地被连年的旱灾无情肆虐,赤地千里,土地干裂得如同老人布满皱纹的脸,颗粒无收,百姓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然而,巩昌府的官吏却对此置若罔闻,依旧催缴赋税,一封封公文如雪片般接连不断,给本就困苦的百姓又套上了沉重的枷锁。
时值盛夏,骄阳似火,大地被烤得滚烫。安定知县许公不顾炎炎烈日的炙烤,亲身带领随从,骑着一匹白马,毅然深入偏远乡村,只为亲身体察民情。
他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低矮破败的土窑洞,高门瓦房几乎难觅踪迹。田野里,稀稀落落的禾苗在烈日的暴晒下,早已没了生气,叶片枯黄卷曲,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生存的艰难。而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衣衫褴褛,连最基本的遮体之衣都难以完备。经过了李自成农民起义军和明末清初连年的战乱,如同一把无情的利刃,早已将安定民众的生活割得支离破碎,他们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在饥饿与困苦中苦苦挣扎。眼前的景象让这位来自江南水乡心怀苍生的知县心如刀绞。
正当许公沉浸在无尽的感伤之中时,意外突然降临。他的坐骑不知为何突然受惊,发出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将许公狠狠地摔落马下。许公重重地摔在地上,受伤严重,痛苦地呻吟着。随从们见状,心急如焚,急忙在附近寻了一户人家借宿,并火速请来郎中为许公调理疗养。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许公在郎中的精心治疗和随从们的悉心照料下,伤势才渐渐有所好转。待他能勉强行动时,便乘着轿子缓缓返回了县衙。
当地群众对许公深入民间、体恤百姓的恩德感激不已,为了铭记这份深情,他们将许公落马的地方称为“落马岔”,后来,为了方便称呼,便简称其为马岔。
许公带伤回衙后,不顾个人伤痛,继续上书请求减免赋税。然而,他的这一正义之举却不幸得罪了上级官僚,康熙六年十二月被革职罢官。
被免去官职的许公,贫病缠身,境遇凄惨,最终于康熙十年(1671 年)在陇上这片土地上溘然长逝。百姓们满怀悲痛与敬意,将他安葬在安定东山脚下,此后年年按时祭祀,以寄哀思。
乾隆初年,当地村民为铭记许公功德、感念其深恩厚泽,特意在安定城东五十公里处的新集乡仁义村当年许公落马受伤的旧地,修建了东坛社令感应城隍庙,并设立祠堂供人祭念,封其为东坛社令。自此,香火绵延不绝。“落马岔”也因其不祥改称“瓦岔”。
参观完城隍庙,在返回停车的路上,我们遇见了肩扛农具收工回家的蔺治清老先生,我们上前了解城隍庙的前世今生。老先生没来得及放下农具,就热情地向我们讲述了瓦岔地名的由来以及修建城隍庙与何万石的传说。老人朴实的话语中充满着对先贤的敬仰,让我们深切感受到许铁堂的事迹在民间代代相传的生命力。
告别蔺治清老先生,我们向着下一站——田家堡子进发。田家堡子位于安定区新集乡小瓦岔上游的一处高地上,始建于1940年,至今保存完好。在定西地区,这类仍在住人的民国时期堡子已较为罕见。
目前,田家堡子中居住着三户人家:北面是田尚国,中间一家是田树国,南边是田维国。他们都是田氏家族的后人,共同守护着这座见证家族历史的堡子。
我们敲开了南边田维国的大门,主人田维国父子听说我们专程前来参观堡子,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就座。看到他家院子中央摆放着桌椅,我们便围坐了下来。田维国父子不仅热情沏茶递烟,还端来了一盘刚从树上摘下的新鲜杏子供我们品尝。
田维国先生向我们讲述了田家堡子的前世今生。民国28年(1939年)的一个晚上,一伙土匪闯入田家,将田老太爷吊在房梁上毒打烙烤,最终逼问出了家中藏匿财宝的地方。土匪把银元用田家的一个骡子和一头叫驴驮走,扬长而去。这次遭抢让田家损失惨重,也让他们意识到建设防御设施的重要性。
痛定思痛,田家决定从新集上的王家大户借20担糜子修建堡子,以抵御土匪的侵扰。民国30年(1941年)6月,堡子正式动工修建。工匠们先后用三个月的时间,筑起了一座底宽4.3米,顶宽1.6米,高15米,周长200米的堡子。据说当年修建堡子共吃掉粮食30担,开支工钱折价1700个银元(当时一个银元换两斗麦子)。
喝完茶后,田维国先生带着我们参观了堡子的各个功能区。他告诉我们,田家堡子修建得十分特别,防御功能很强。堡子顶部设有四面连通的壕沟,壕沟墙高约两米,其上留有完好的哨眼,可以360度观察周围情况。堡子大门正中的墙体上,设有直通堡墙顶部壕沟的“天眼”,以筒瓦直通顶部,平常在顶上塞着,只有有匪情时才抽开,人称“天眼”开了。旨在防范土匪焚烧大门时,可向下灌水以灭火。
期间,我借拍照之机,走进了田尚国的院子。田尚国先生热情异常,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其祖上的发家历程,以及他那被誉为神枪手的爷爷田种玉的传奇人生。
田尚国说,他的祖太爷田不亮,当年可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富户。在田家最为鼎盛的时期,光是川坝地和山地就多达700多亩,小瓦岔一半的川坝地都归田家所有。家里养的用于耕地的驴、骡子、马、牛,总数超过20头,羊也有300多只。更令人惊叹的是,家中藏有700多斤银元、3000多斤麻钱,还经营着两处油房,以及各一处的粉坊和糖坊。
他的太爷叫田秀,是晚清的秀才,当地人都尊称他为田老爷。田秀才家人丁兴旺,他育有四个儿子,分别是生玉、德玉、怀玉、种玉。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田尚国的爷爷田种玉凭借着一手出神入化的枪法,守护着这片土地和乡亲们的安全,后来还供职于蒋云台部下。他“智斗马铁匠”的故事,在方圆几十里的村民口中代代相传,已然成为当地的传奇佳话。
参观结束后,我们与堡子主人在堡子前合影留念,用相机将这一难忘的瞬间永远定格。
安定新集乡的文史爱好者尹文举先生,在其所著的《莲花岛——一个不该遗忘的桃源》一文中这样记载:“在莲花岛上‘莲花’之畔,有一处名为彭家弯的坊堂,此地便是民国时期声名远扬的杰出人物陈鸿模、陈鸿法两兄弟的故乡。……传说多年前,一位来自会宁的陌生路人途经此地,不知其底细如何,却奇妙地称此地为‘莲花岛’。”
日本留学时的陈鸿模(右)水怀智(左)
据《定西县志》(1990版)记载:“陈鸿模(1891—1943),字范卿,西巩乡人。民国6年(1917),毕业于甘肃法政专门学校。同年,赴日本明治大学学习,为我县第一批出国留学生。民国8年(1919)毕业回国。历任甘肃省立第一中学、甘肃法政专门学校教师,管教有方,造就人才甚多。民国20年(1931)任庆阳司法公署审判官,旋任平凉县县长。后回里,绝意仕宦,精研医学,日请诊者甚多,皆一前往治疗,若遇贫病者,常施以药,而不收费,济世活人,医德可贵。最终,被甘肃省国医馆聘为医师。鸿模性豪爽,重义气,若遇不平事,便竭力相助,即使受怨,亦在所不计。民国26年(1937),与邑人郭杰三、临夏邓隆等,在省城华林山救活患病壮丁400余人。”
据《中国工程师学会第十四届年会西北区联合年会简报,由兰州分会编)》记载:“陈鸿模曾任中国工程师学会第十四届年会西北区联合年会筹备委员会干事”。 民国十九年(1930年),陈鸿模谢绝庆阳县县长。(见“中华民国十九年七月十六日甘肃省政府牌示:原庆阳县县长陈鸿谟久未到任,着另候委任遗缺,以袁光铣代理。”)
民国三十二年(1943 年),陈鸿模在兰州溘然长逝,享年 53 岁。陈鸿模离世后,其子陈恕与他的生前好友一同将遗体入殓成棺,用两匹骡子运回老家,让他得以叶落归根、安息故里。
陈鸿模之弟陈鸿法,毕业于甘肃法政专门学校(后更名为甘肃大学)政治专修科。学成之后,他投身民国政府,担任安定县东区(西巩驿)区长一职。他处理政务时,铁面无私,其清政廉洁风采令人由衷敬仰。
我们此次新集之行,探访彭家弯莲花岛、寻觅陈氏兄弟故居,乃是我们考察行程中的关键一环。当我们的车停在彭家弯下方乡村的路旁时,“莲花岛”这一风水宝地的全貌瞬间尽收眼底。瓦岔在此处一分为二,隆起一座丘塬,其形状恰似一朵盛开的莲花,层层叠叠,仿佛蕴含着平步青云的祥瑞之势。周围群山如百兽朝拜般汇聚于此,一条花沟穿插其间,恰似龙虎相护,气势恢宏非凡。而陈氏兄弟的故居,便静静地坐落在这“莲花岛”的一角,仿佛在默默诉说着往昔的辉煌。
然而,令人倍感惋惜的是,随着岁月的无情冲刷,陈氏兄弟故居的遗迹已消失殆尽。在陈德胜先生的指引下,我们确定了故居的原址位置(如今仅留的两间濒临倒塌的土房,是几十年前他的侄子在故居原址上所建)。
站在这里,遥想当年陈氏兄弟从这片土地走出,成就一番非凡事业,真应验了“人杰地灵”的古训,不禁令人感慨万千。最终,我们只能带着满心的遗憾,与这片承载着厚重历史记忆的土地依依作别。
在安定区新集乡小瓦岔中段的中川社,坐落着一座别具意义的乡村记忆博物馆。这座承载着厚重历史与文化情感的博物馆,由陈德胜先生于2020 年个人倾力创办。
踏入馆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通过详实文字资料精心呈现的小瓦岔历史文化与名人事迹。抗美援朝勇士陈怀彪,他的英勇事迹如同一座不朽的丰碑,矗立在小瓦岔的历史长河中;安定区首位出国留学生陈鸿模,怀揣着对知识的渴望与对未来的憧憬,勇敢地走出这片黄土地,他的奋斗历程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黄土子民追逐梦想;还有神枪手田种玉,他那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在馆内得到了更为详尽的讲述,每一个细节都仿佛带着岁月的回响,让人不禁沉浸其中。这些杰出人物,是小瓦岔的璀璨骄傲,更是黄土子民的杰出代表,他们的奋斗历程书写了一部波澜壮阔的奋斗史诗。
同时,馆内以实物陈列的方式,展示了农业大集体时代农村所使用的生产生活用具,共计200件古旧物品。毡具、泥缸、留声机、照相机、篮球比赛锦旗、人民公社奖状、凤凰琴、羊皮袄、装粮食的褐织口袋、茶炉子、辘轳、收音机、耧、木犁、绿塬校刊、石碾、药箱……每一件物品都仿佛是一个时光的使者,带着岁月的温度,向我们诉说着那个时代的故事。这些看似普通的物件,组合起来却构成了一幅生动的农村生活画卷,让观者仿佛穿越时空,回到那个充满集体记忆的年代。
在博物馆琳琅满目的展品间,一幅齐白石画像如磁石般吸引我们驻足。
陈德胜先生介绍,此画作者是陈天生老先生。20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陈先生在新集乡做照相人,可他才艺出众,尤其擅长美术作画。凭借精湛画技,他曾被坪塬学校邀请去教学生画画,画人像更是他的拿手好戏。
馆内这幅齐白石画像,远看像照片般逼真,走近才知是他用铅笔绘就的杰作,线条细腻,人物栩栩如生。
后来乡村记忆博物馆创办,陈天生慷慨地将自己成套照相、洗像工具捐出,让这些承载着他热爱艺术的物件在博物馆延续故事。
参观期间,陈德胜先生向我们详细介绍了博物馆的筹建过程、主要展品和开放参观情况。从他的介绍中,我们感受到了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和对历史文化的执着追求。正是因为有了像他这样的人,这些珍贵的历史记忆才能得以保存和传承。
此次瓦岔之行,让我收获满满,感慨万千。在这片深沉的黄土深处,我不仅感受到了历史的厚重与文化的魅力,更领悟到了文化遗产的珍贵价值。它让我明白,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那些承载着人类智慧和情感的文化遗产,都如同璀璨的星辰,永远闪耀着独特的光芒。而我也将带着这份深刻的感悟,继续踏上探索的征程,去探寻更多未知的美好,让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在新时代绽放出更加绚烂的光彩。
乙巳七月初六于定西
【主要参考】1.刘阳河《新集许公庙》。2.陈德胜 《民国时期的新集田家》。3.尹文举《莲花岛——一个不该遗忘的桃源》。4.史载章先生和田强先生提供了史料;尹文举先生提供了历史照片,特此致谢!
苏延清 高级教师,甘肃省骨干教师,定西市作家协会会员,定西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员。多篇散文、报告文学、杂谈、小小说散见于省内外报刊。主编了多部地理教学参考资料,被多家报刊聘为特约撰稿人,著有文学作品集《走过大山的脚印》。2019年9月开始,主持公众号《西岩茶座》,目前运行近900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