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叩门声
日子在一种极度节俭和高度警觉的状态下,一天天捱过。阿阮像一只在废墟里筑巢的麻雀,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西楼里仅存的生机。她将有限的米粒数着下锅,掺杂着切碎的咸菜和捡来的野菜叶子,熬成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那几块杂面饼子,被她用刀背敲成碎末,每次煮粥时撒上一小撮,便是难得的干货。
后院那巴掌大的地方,成了她新的希望所在。她拔掉荒草,用碎砖头垒出小小的边界,将从菜场角落捡来的、被人丢弃的菜根和发了芽的土豆块茎,小心翼翼地埋进土里。每天清晨,她都用洗菜淘米后沉淀下的那点浑水,仔细地浇灌。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等到它们长大收获,但这劳作本身,给了她一种对抗虚无的实在感。
那口书房里的红木箱子,始终像沉默的巨兽,盘踞在她意识的边缘。她几次经过书房门口,都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那不是她的,她反复告诫自己。乱世之中,不义之财或许能解一时之急,但更可能带来灭顶之灾。她守着这个秘密,也守着心里那道最后的底线。
这天下午,阴云低垂,寒风卷着尘土和纸屑在空荡的街道上打旋。阿阮正在厨房里擦拭灶台,忽然,一阵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不是急促的拍打,也不是试探性的轻叩,而是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不容忽视的声响。
阿阮的心脏猛地一缩,手里的抹布掉进了水盆。是谁?程先生回来了?不可能,他若有钥匙,绝不会敲门。是太太和小姐?她们怎么可能回来?难道是……收捐税的?或是更坏的人?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厅,透过门板上那个小小的猫眼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两个男人。前面一个穿着半旧但浆洗得笔挺的深色中山装,戴着眼镜,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而沉稳。他身后半步,是个更年轻的男子,穿着学生式的蓝布长衫,肩上挎着一个帆布包,脸上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和显而易见的疲惫。
不是兵痞,也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坏人。但他们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一种与这颓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内敛而坚定的力量感。
“请问,有人吗?”门外,那个年长者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阿阮耳中,“我们是沪江大学的学生,因校舍被毁,流离失所,冒昧打扰,想讨碗水喝。”
学生?阿阮的心稍微松了松,但警惕并未完全消除。乱世之中,什么人都有,谁知道这是不是伪装?
她犹豫着,没有出声。
门外的人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回应。那年长者轻轻叹了口气,对身后的年轻人低声道:“看来没人,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吧。”
就在他们转身欲走的刹那,阿阮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年轻学生冻得通红的耳朵和干裂的嘴唇上。她想起了静婉,如果小姐流落在外,是否也会如此狼狈?一丝微弱的同情,压过了恐惧。
“等等。”她终于开口,声音隔着门板,有些发闷。
门外的两人停住脚步,转过身。
阿阮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门拉开一条窄缝,只露出半张脸,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真是学生?”
年长者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这偌大的宅子里只有一个年轻女子。他立刻微微躬身,态度不卑不亢:“打扰了。在下姓秦,秦墨言。这位是我的学弟,林清源。我们确是沪江大学的学生,因战火波及,学校已无法上课,许多同学都失散了。我们……我们已经一天没喝到热水了。”
他的言辞清晰,举止得体,眼神坦荡。阿阮心里的戒备又卸下几分。她看了看他们空空的手,不像是携带凶器的样子。
“你们等等。”她低声说,然后将门重新关上,但没有落锁。
她快步回到厨房,从暖水瓶里倒出两碗温热的白开水——这暖水瓶和里面有限的热水,是她如今极为珍惜的资源。她端着水碗,再次打开门。
“只有水。”她将碗递出去,依旧没有完全敞开大门。
秦墨言和林清源接过碗,连声道谢。林清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大口喝起来,秦墨言则喝得比较斯文,但也能看出他急需水分补充。
喝完水,林清源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秦墨言将空碗递还给阿阮,再次道谢:“多谢姑娘。这兵荒马乱的,叨扰了。”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门厅内部,看到了地板上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碎玻璃屑,以及客厅里用木板钉死的窗户,眼神中掠过一丝了然。
阿阮接过碗,低声道:“没什么。”便想关门。
“姑娘,”秦墨言却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诚恳的关切,“如今外面不太平,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务必多加小心。若是……若是有什么难处,或许可以……”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阿阮心里一动,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个叫秦墨言的男人。他的眼神很深邃,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清朗,却又比一般学生多了几分沉毅和洞悉世事的沧桑。
“我没事。”她迅速低下头,生硬地回答,然后不再犹豫,用力关上了门,并迅速落锁。
背靠着门板,她能听到门外两人离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风中。
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这两个陌生人的突然造访,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西楼与世隔绝的假象。他们带来了外界的消息(沪江大学被毁),也带来了一个信号:在这座沦陷或即将沦陷的城市里,并非只有绝望和危险,也还有像他们这样,在逆境中挣扎求存、甚至可能怀抱着某种信念的人。
但同时,一种更深的忧虑也随之而来。他们看到了这栋有人居住的西楼。消息会不会传开?会不会引来更多不速之客?
阿阮走回厨房,看着碗柜里那两只空碗,仿佛还残留着陌生人的温度。这一次是讨水喝的学生,下一次,又会是谁来叩响这扇命运未卜的大门?
她感到自己像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心惊肉跳。生存的艰难,不仅仅在于食物的匮乏,更在于这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精神煎熬。
(第十五章 完)
第十六章 夜语微
秦墨言和林清源的到来,像短暂掠过水面的飞鸟,留下涟漪后便消失了踪迹。阿阮的生活重又陷入那种极度的节俭与孤寂之中。她更加小心,白天几乎不再出门,只在黎明前或夜幕降临后,才敢悄悄溜出去,用最后一点钱,或是用藏在箱底的一对旧银耳环(那是她攒了许久,准备给母亲打的),换回一点点维系生命的粮食。
那对银耳环的失去,让她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与过去那个虽然贫苦但尚有期盼的家的最后一丝联系,也被这乱世无情地斩断了。
天气愈发寒冷,木板钉死的窗户阻挡了部分寒风,但室内的温度依旧低得呵气成霜。阿阮将所有能找到的旧衣服、旧毯子都裹在身上,夜里依旧冻得手脚冰凉,难以入睡。食物越来越少,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时刻攥紧她的胃袋,让她头晕眼花。
她开始频繁地想起过去。想起闸北家里温暖的灶膛,想起母亲在灯下缝补衣裳时哼唱的小调,想起弟妹们争抢食物时的吵闹……那些曾经觉得苦不堪言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竟带着一种遥不可及的、令人心酸的温暖。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在更激烈的战火中,是否还活着?
她也会想起西楼曾经的“繁华”。程先生意气风发的样子,太太穿着精致旗袍在客厅插花的身影,静婉银铃般的笑声……那些光影,如今都褪了色,变得模糊而不真实,像上辈子的一场梦。
现实的冷酷,让回忆都成了奢侈。
这天夜里,寒风呼啸得格外厉害,像是无数冤魂在窗外哭喊。阿阮蜷缩在佣人房冰冷的板床上,身上盖着所有能御寒的东西,依旧冻得牙齿打颤,毫无睡意。饥饿和寒冷交织成的痛苦,清晰而锐利,折磨着她的肉体和意志。
她甚至开始产生幻觉。仿佛听到静婉在隔壁房间哭喊,听到太太在楼上轻轻走动,听到厨房里李妈在窸窸窣窣地准备早餐……她猛地坐起身,侧耳倾听,外面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不知是炮声还是雷声的闷响。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漫上心头。这样坚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或许,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座空楼里,也是一种解脱?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带着可怕的诱惑力。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风声截然不同的声响,传入她的耳中。
笃,笃笃。
是敲门声!又是敲门声!
而且,这节奏……与上次那个秦先生敲门时,一模一样!
阿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么晚了,他们又来做什么?难道白天是伪装,晚上才露出真面目?各种可怕的猜测在她脑中飞速闪过。
她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敲门声又响了一次,依旧克制,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姑娘?睡了吗?”是秦墨言的声音,压得很低,隔着门板和风声,有些模糊,“我们是白天来讨水喝的,秦墨言。”
阿阮紧紧攥着被角,指甲掐进了掌心。去开门?风险太大。不开?如果他们真有歹意,这单薄的门板又能抵挡多久?
就在她内心激烈挣扎时,门外传来了林清源带着哭腔的、压抑的声音:“秦师兄,她是不是不在了?或者……不肯开门?周先生他……”
“别慌!”秦墨言低声喝止了他,但声音里也透出明显的焦虑。
周先生?他们还有同伴?而且似乎遇到了麻烦?
阿阮的心念电转。白天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坏人,此刻语气中的焦急也不似作伪。如果……如果他们真的需要帮助呢?就像她此刻也需要帮助一样。
一种近乎本能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微弱共情,最终战胜了恐惧。
她摸索着下床,点亮了那盏珍贵的油灯,端着它,再次走到门厅。
“谁?”她隔着门板,声音带着颤抖。
“秦墨言。”外面的声音立刻回应,“姑娘,实在抱歉深夜打扰。我们有一位同伴,受了伤,发了高烧,需要一处地方暂时躲避寒风,求姑娘行个方便,哪怕只在门廊里暂避片刻也好!”
受伤?高烧?阿阮的心揪紧了。在这缺医少药的寒冬夜晚,受伤发烧,几乎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她不再犹豫,颤抖着手,解开了门锁,将门拉开一条缝。
门外,秦墨言和林清源架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中年男子。那男子面色潮红,呼吸急促,额头上缠着洇出血迹的布条,嘴唇干裂起皮。秦墨言的外套裹在那人身上,他自己只穿着单薄的衣衫,在寒风中冻得脸色发青。林清源更是满脸泪痕,焦急万分。
“快进来!”阿阮见状,也顾不得许多,立刻将门完全拉开。
秦墨言和林清源道谢不迭,连忙将伤员搀扶进来。阿阮迅速关上门,落锁,然后引着他们,将伤员安置在客厅那张尚且完好的沙发上。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伤员的状况看起来更令人担忧。
“他……他是我们的老师,周先生。”林清源带着哭音解释,“我们白天躲避轰炸时,他被弹片划伤了头,当时只是包扎了一下,没想到晚上就发起高烧……”
阿阮看着伤员痛苦的神情,听着他粗重的呼吸,仿佛看到了静婉生病那晚的样子。她转身走进厨房,将暖水瓶里最后一点热水倒出来,又找来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浸湿了,递给秦墨言:“给他擦擦额头,降降温。”
然后,她犹豫了一下,走到地窖口,掀开盖板,踩着冰冷的台阶下去。在地窖最里面的角落,她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这是她之前清理地窖时发现的,似乎是程太太以前备着的一点西药,她不认识字,不知道是什么药,但一直没敢动。
她拿着药包上来,递给秦墨言:“这个……我不认得,不知道有没有用。”
秦墨言接过药包,就着灯光仔细辨认上面的英文,眼中骤然爆发出惊喜的光芒:“阿司匹林!是退烧药!有用!太有用了!姑娘,你救了周先生的命!”
他立刻取出药片,和林清源一起,小心地喂周先生服下。
阿阮看着他们忙碌而专注的样子,看着秦墨言因为找到药而瞬间亮起的眼神,看着他冻得发青却依旧沉稳指挥的手指,心里某个冰冷坚硬的地方,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在这个寒冷的、危机四伏的夜晚,西楼这艘孤舟,意外地接纳了另外三个同样在风雨中飘摇的灵魂。
寂静被打破,孤独被暂时驱散。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复杂的未来,和更加沉重的……责任。
(第十六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