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烬余温
退烧药喂下后,周先生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许,但依旧昏迷不醒,额头的布条下,血迹隐隐渗出。秦墨言撕下自己衬衫相对干净的内衬,替换下那脏污的布条,动作熟练而轻柔。林清源则寸步不离地守在沙发边,时不时用手背试探老师额头的温度,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忧虑和依赖。
阿阮默默地又去厨房,将炉子里最后几块煤核小心拨旺,坐上水壶。她看着那跳跃的、微弱的火苗,心里五味杂陈。这三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她苦撑的平静,消耗了她宝贵的存粮、药物和燃料,带来了不可预知的风险。但看着他们师生间那种在危难中相互扶持的情谊,看着秦墨言沉稳镇定的背影,她死寂的心湖里,又似乎被投下了一颗带来生机的石子。
水烧开了,她倒出几碗热水,端过去。
“谢谢。”秦墨言接过碗,声音有些沙哑。他借着油灯的光,仔细打量着阿阮。这个年轻女子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穿着不合身的旧旗袍,包裹着头巾,只露出一双过于沉静、带着惊惶却也藏着韧劲的眼睛。她在这座显然曾十分华美、如今却破败不堪的空楼里独自生存了多久?经历了什么?
“姑娘,再次感谢你收留我们。”秦墨言语气诚恳,“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阿阮。”她低声回答,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阿阮姑娘。”秦墨言重复了一遍,名字在他唇齿间似乎多了几分温润,“这位是我们的国文老师,周子衿先生。我是秦墨言,他是林清源。我们是沪江大学的学生,学校被炸后,一直在寻找安全的落脚点和失散的同学、老师。周先生是为了保护几个学生才受的伤。”
阿阮默默地点了点头。她不太懂什么大学、老师,但她明白“保护”和“受伤”的含义。这让她对沙发上那位昏迷的先生,多了几分敬意。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林清源忍不住问道,目光好奇地扫过空旷而凌乱的客厅。
阿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磨损的鞋尖,含糊地“嗯”了一声,不愿多谈。
秦墨言看出了她的戒备和难言之隐,立刻用眼神制止了林清源继续追问。他转换了话题,声音低沉而清晰:“外面情况很不好。日军已经控制了大部分市区,租界也不再绝对安全。到处都在搜查、抓人,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学生和知识分子。阿阮姑娘,你一个人在这里,千万要小心,尽量不要外出。”
他的话证实了阿阮最深的恐惧。租界也不再安全了。这座西楼,还能庇护她多久?
“那……你们呢?”她抬起头,忍不住问了一句。
秦墨言沉默了片刻,炉火的光映在他清癯的脸上,明暗不定。“我们要等周先生情况稳定一些,然后……想办法离开上海,去内地,去还能读书、还能为这个国家做点事的地方。”
离开上海。去内地。阿阮的心随着他的话轻轻一颤。那是一个对她来说遥远而陌生的概念。她这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恐怕就是从闸北到法租界。
后半夜,周先生似乎开始发汗,体温有所下降。众人都稍稍松了口气。阿阮将自己房间里那条稍厚些的被子拿来,盖在周先生身上。秦墨言和林清源则坚持坐在沙发旁的地板上,靠着彼此休息。
阿阮回到自己冰冷的小房间,却再也无法入睡。客厅里传来的细微声响——伤者粗重的呼吸,年轻人压抑的咳嗽,地板轻微的吱呀——都清晰地传入她耳中。这栋死寂了太久的西楼,因为这三个陌生人的闯入,仿佛重新被注入了些许活气,尽管这活气是如此微弱,如此不安定。
她听着外面的风声,想着秦墨言说的“离开上海”。一种模糊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念头,悄然浮上心头。如果他们能走……她是不是也可以……
不,不可能。她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她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能去哪里?更何况,他们是读书人,有学问,有志向,而她,只是一个卑微的佣人。
可是,留在这里,等待她的,似乎只有冻饿而死,或被乱兵、或被这越来越险恶的时局所吞噬。
她在冰冷的床上辗转反侧,心里乱成一团麻。对未来的恐惧,对生存的渴望,以及对那三个陌生人莫名的、一丝微弱的信任,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
天快亮时,她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她仿佛又看到了静婉,看到太太决绝离去的背影,然后画面一转,是秦墨言那双沉稳而清朗的眼睛,对她说:“离开这里。”
她猛地惊醒过来,窗外已是灰蒙蒙的黎明。
客厅里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是周先生醒了!虽然声音还很虚弱。
阿阮披衣起身,走到客厅门口。只见周先生半靠在沙发上,秦墨言正小心地喂他喝水,林清源则一脸如释重负地守在旁边。
周先生看起来四十多岁年纪,面容儒雅,即使此刻伤病憔悴,眉宇间仍有一股不折的书卷气。他喝了几口水,目光缓缓扫过客厅,最后落在站在门口、有些局促的阿阮身上。
“是这位姑娘……救了我吧?”他的声音虚弱,但很温和。
秦墨言点头:“是,老师。多亏了阿阮姑娘收留,还有她提供的退烧药。”
周先生看向阿阮,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周某……感激不尽。”他试图拱手,却牵动了伤口,轻轻吸了口冷气。
阿阮连忙摆手:“不,不用谢……我,我没做什么。”她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正式感谢,脸颊微微发热。
周先生看着她朴实而惊慌的样子,又看了看这栋显然曾显赫、如今却落魄的西楼,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掠过一丝怜悯和了然。他没有再多问,只是温和地说:“打扰姑娘清静了。待周某稍能行动,我们便离开,绝不给姑娘添麻烦。”
离开。这个词再次刺痛了阿阮。
她看着眼前这三个人,虽然落魄,虽然身处险境,但他们眼神里有光,有要去的地方,有要坚持的东西。而她呢?她只有这座空楼,和一片茫然的未来。
一种强烈的、不甘于就此沉沦的念头,如同地底涌出的暗流,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撞击着她的心扉。
(第十七章 完)
第十八章 启明暗
周子衿的苏醒,让凝滞的气氛缓和了许多。他虽然依旧虚弱,但神智清醒,言谈清晰,给了两个年轻学生莫大的安慰和主心骨。秦墨言将外面的大致情况和他们的打算低声向周先生汇报了一遍。
阿阮默默地去了厨房,将最后一点糙米悉数下锅,又切了几片所剩无几的咸肉,熬了一锅比往日稠厚些的粥。食物的香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鼻酸的暖意。
当她端着粥锅走进客厅时,三个男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林清源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眼中流露出渴望。秦墨言则站起身,想要帮忙,脸上带着歉然:“阿阮姑娘,这太……”
“吃吧。”阿阮打断他,将粥锅放在茶几上,又拿出几只干净的碗,“只有这些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这是她最后的存粮,她不知道吃完这一顿,下一顿在哪里。但她还是拿出来了。或许是因为周先生那句“离开”,让她觉得,这可能是她在这座西楼里,与人分享的最后一餐。
周子衿看着那锅热气腾腾的粥,又看了看阿阮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旗袍,和她那双因为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轻轻叹了口气:“姑娘高义,周某……惭愧。”
这顿简单的饭食,在一种沉默而略带沉重的氛围中进行。每个人都吃得很快,很珍惜。热粥下肚,驱散了部分寒意,也似乎给了人一点面对残酷现实的力气。
饭后,秦墨言和林清源扶着周先生去了一楼的客房休息——那是阿阮之前收拾出来,原本准备给偶尔留宿的客人用的,如今正好派上用场。阿阮则收拾了碗筷,回到厨房,看着空空如也的米缸和见底的盐罐,心里一片空茫。
她知道,分别的时刻快要到了。
果然,下午时分,周先生的精神又好了一些。他将秦墨言和阿阮都叫到客房里。林清源在外面望风。
周子衿靠坐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惯有的睿智和沉着。他先是对阿阮再次表达了感谢,然后目光转向秦墨言,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墨言,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日军搜查越来越紧,这里虽然暂时安全,但绝非久留之地。我们必须尽快动身。”
秦墨言点头:“我知道,老师。路线我已经初步探查过,只是您的伤……”
“我的伤不碍事。”周子衿摆摆手,随即看向阿阮,眼神温和而郑重,“阿阮姑娘,我们此番离去,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但你独自留在此地,恐怕……唉。”他叹了口气,“这栋宅院目标太大,难保不会引人注意。你若信得过我们,或许……可以考虑与我们同行。”
同行?!
阿阮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怦怦狂跳。她看着周子衿真诚的目光,又看向秦墨言。秦墨言也正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坦荡,带着一丝鼓励,也有一丝对她决定的尊重。
与他们同行?离开上海?去那个叫做“内地”的、完全未知的地方?
巨大的惶恐和一丝微弱的、难以抑制的向往,在她心中激烈交战。她一个孤身女子,无亲无故,跟着三个几乎算是陌生的男人,踏上一条吉凶未卜的逃亡之路?这太疯狂了!
可是,留在这里呢?守着这座空楼,坐吃山空,然后等待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厄运?
她想起了墙角那覆着薄霜的青苔,想起了静婉哭泣的脸,想起了程太太离去时那句“照顾好自己”……
“我……”她的声音干涩发紧,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什么都不会……只是个下人……会拖累你们……”
“阿阮姑娘,”秦墨言开口,声音沉稳有力,“乱世之中,能活下来,互相扶持,便是最大的本事。你救了我们,尤其是周老师,这份恩情,我们铭记于心。路上或许艰险,但多一个人,也多一份照应。至于其他……你不必妄自菲薄。”
他的话语像一块沉稳的基石,稍稍安抚了她慌乱的心。
周子衿也温和地补充道:“是啊,姑娘。留下,几乎是绝路。跟我们走,虽然前路漫漫,但至少……还有一线生机,还有像墨言、清源这样的年轻人,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在努力。你救了我们的命,我们也希望能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一线生机。活下去的机会。
这几个字,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微弱,却顽强地闪烁着,吸引着在深渊边缘徘徊的她。
阿阮低下头,内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挣扎和风暴。她想起自己这十几年卑微而顺从的人生,似乎从未有过为自己做重大决定的时候。而现在,一个可能彻底改变命运的选择,就摆在了她的面前。
答应,意味着抛弃熟悉的一切(尽管这“一切”已所剩无几),踏入完全的未知,将命运交到几个认识不到两天的人手中。
不答应,则可能意味着在这座华丽的坟墓里,等待最终的寂静。
时间一点点流逝,房间里静得能听到窗外呼啸的风声。
终于,阿阮缓缓抬起头,目光依次看过周子衿和秦墨言。她的眼神里,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逐渐压倒了犹豫。
她用尽全身力气,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我跟你们走。”
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炸响在她自己的人生里。
秦墨言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和赞许,周子衿也欣慰地点了点头。
决定既下,便不再回头。阿阮立刻起身,开始做最后的准备。她没有什么行李,只有几件破旧衣物,以及那对银耳环换来的、仅剩的几个铜板。她将这些东西包成一个小包袱。
然后,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书房那口沉默的红木箱子。
她走了进去,站在箱子前,内心依旧挣扎。最终,她还是没有打开它。那不是她的东西。她只从程太太卧室一个不起眼的抽屉角落里,找到了一把小巧而锋利的剪刀——那是她平日里做针线用的,或许路上能用得着。她将它小心地塞进了包袱。
夜幕再次降临。寒风凛冽,星月无光。这是一个适合逃亡的夜晚。
阿阮最后看了一眼这栋她生活了数年、承载了太多复杂记忆的西楼。客厅里破碎的玻璃,钉死的窗户,空荡的房间……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她吹熄了最后一盏油灯,将自己融入门口的黑暗中。
秦墨言和林清源搀扶着周子衿,阿阮紧跟在后,手里紧紧攥着她那个小小的包袱。
秦墨言轻轻拉开大门,一股冰冷的、夹杂着硝烟味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他警惕地向外看了看,然后打了个手势。
四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西楼那扇墨绿色的大门,融入外面无边无际的、危险的黑暗之中。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这一次,阿阮没有再回头。
(第十八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