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夜奔
门在身后合拢的轻响,如同斩断过往的铡刀。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硝烟和废墟的尘埃扑面而来,瞬间穿透了阿阮单薄的衣衫,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前方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只有远处天际线偶尔被炮火映出的诡异红光,勾勒出断壁残垣狰狞的轮廓。
秦墨言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跟上。他搀扶着周子衿走在前面,林清源紧随其后,阿阮则紧紧跟在林清源身后,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瓦砾和冻结的泥泞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强迫自己不再回头去看那栋已然消失在黑暗中的西楼。那里有她熟悉的角落,有她日复一日的劳作痕迹,有静婉残留的气息,也有她最后一点关于“安稳”的虚幻记忆。此刻,这一切都被毅然决然地抛在了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悬在半空、无所依凭的恐慌,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向前走的机械本能。
街道空旷得可怕。昔日繁华的法租界,如今像是被抽干了生命的躯壳。路灯早已熄灭,两旁的洋楼大多门窗紧闭,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盲眼,冷漠地注视着这几个在死亡边缘潜行的夜奔者。偶尔有野狗在废墟间翻找食物的声响,或是远处传来的、分不清是枪声还是什么的短促爆鸣,都足以让阿阮的心跳漏掉半拍。
秦墨言对路径似乎颇为熟悉,他引领着众人尽量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避开可能设有岗哨的主要路口。他的背影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挺拔而坚定,像一面无声的旗帜。林清源则显得有些紧张,不时回头确认阿阮是否跟上,年轻的脸庞在偶尔闪过的微光下,绷得紧紧的。
周子衿的伤势显然影响了他的行动,尽管他极力忍耐,但沉重的呼吸和偶尔因牵动伤口而发出的细微闷哼,依旧清晰地传入阿阮耳中。她看着前方那个曾经想必风度翩翩的先生,如今却如此狼狈艰难,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同情,也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是她提供的药物和栖身之所,才让他得以暂时脱离险境,如今,他们的命运似乎无形中捆绑在了一起。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是一个小时,或许是两个时辰,时间在恐惧和紧张的奔逃中失去了刻度。他们的脚步开始变得沉重,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阿阮只觉得双脚冻得麻木,胃里因为饥饿和寒冷一阵阵抽搐。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怀里那个小小的包袱,仿佛那是她与过去世界唯一的联系。
终于,秦墨言在一处看似废弃的仓库后墙边停了下来。这里堆满了破损的木箱和杂物,形成了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
“在这里休息片刻。”秦墨言低声道,他的声音也带上了疲惫的沙哑。他小心地将周子衿扶到一堆麻袋上坐下,林清源立刻凑过去,关切地询问老师的情况。
阿阮靠着一面冰冷的砖墙滑坐下来,双腿酸软得几乎站立不住。她环抱住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微薄的温暖。直到此刻,离开了西楼那个相对熟悉的环境,她才真切地感受到“逃亡”二字的重量。这不是远行,不是搬家,而是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步都可能踏向未知的深渊。
她偷偷抬眼,打量着她的三个“同伴”。周先生闭目养神,眉头因伤痛而微蹙。林清源正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水壶,小心地喂老师喝水。而秦墨言,则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他的侧脸在朦胧的夜色中显得轮廓分明,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似乎也能洞察一切。
他们是谁?真的仅仅是流亡的学生和老师吗?他们要去的“内地”又是什么样子?自己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中盘旋,却没有答案。她只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从她踏出西楼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那个只懂得听从吩咐、埋头做事的女佣阿阮了。她必须学会在这荒野般的乱世中,靠自己活下去。
秦墨言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黑暗中,阿阮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目光的落点。
“冷吗?”他低声问,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却也不是全然冷漠。
阿阮下意识地想摇头,但牙齿却不争气地磕碰了一下。她只好轻轻“嗯”了一声。
秦墨言沉默了一下,然后解下自己围在颈间的一条灰色羊毛围巾,递了过来:“围着吧,能挡点风。”
阿阮愣住了。看着那条在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围巾,没有立刻去接。这是……先生的东西?她一个下人,怎么配?
“拿着。”秦墨言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直接将围巾塞到了她手里。
羊毛粗糙而温暖的触感透过冰冷的指尖传来,带着一丝属于陌生男子的、干净的气息。阿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低声道了谢,将围巾胡乱地围在了脖颈上。一股暖意渐渐包裹住她冻得僵硬的脖子,虽然微弱,却像黑暗中的一点星火,让她几乎冻僵的身体和心灵,都感受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
这微不足道的善意,在这亡命之夜,显得如此珍贵。
休息了约莫一刻钟,秦墨言站起身:“不能久留,我们必须在天亮前赶到第一个接应点。”
众人再次起身,拖着疲惫的身躯,融入无边的黑暗。阿阮将脸往温暖的围巾里埋了埋,迈开了脚步。
前路依旧茫茫,但至少在这一刻,她不是一个人。
(第十九章 完)
第二十章 野径迷
接下来的路途愈发艰难。他们离开了相对规整的租界街道,开始穿行于被炮火严重摧毁的城区边缘。这里几乎看不到完整的建筑,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烧焦的梁柱和破碎的家具。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脚下是厚厚的瓦砾和灰烬,深一脚浅一脚,稍有不慎就会摔倒。
天色微微泛起了鱼肚白,但黎明并未带来希望,反而让周围的惨状更加清晰地暴露出来。阿阮看到一面残破的墙壁上,还贴着半张色彩鲜艳的年画,画上的胖娃娃笑容可掬,与周遭的废墟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她甚至在一堆碎砖旁,看到了一只小小的、沾满泥污的童鞋……
她猛地别开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战争的残酷,以前只是听说,如今却以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呈现在眼前。
秦墨言的脸色也更加凝重。他必须更加小心地选择路线,避开可能还有日军巡逻的大路,同时也要警惕随时可能出现的溃兵、土匪或者同样为生存所迫的流民。他的目光锐利如鹰,耳朵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响。
周子衿的状况令人担忧。连续的行走了他的体力消耗极大,伤口的疼痛让他额头上不断渗出冷汗,脸色苍白得吓人。但他始终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是偶尔需要停下来,靠着残垣喘息片刻。
“老师,我背您吧!”林清源看着老师痛苦的样子,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
周子衿虚弱地摇摇头:“不用……清源,你自己……也要保存体力。”他看向秦墨言,“墨言,还有多远?”
秦墨言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灰尘,眺望了一下前方:“按照地图和之前的消息,接应点应该在前面那个叫‘七星镇’的地方附近。但这里被炸得太厉害,地貌都变了,我也不能完全确定……”
正说着,前方隐约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哭喊声。
秦墨言立刻示意大家蹲下,隐蔽在一堵半塌的墙壁后面。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观察。
只见不远处一个相对完好的院落前,聚集着黑压压一大片人。大多是拖家带口的难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写满了茫然和绝望。几个穿着杂乱军服、手持步枪的士兵(分不清是溃兵还是什么武装)正在粗暴地推搡着人群,嘴里骂骂咧咧,似乎在搜查着什么,或者是在抢夺难民们仅剩的财物。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哀求声、士兵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乱世流民图。
“是溃兵……”秦墨言缩回头,脸色难看,“他们在设卡盘剥难民。这条路不能走了。”
“那怎么办?”林清源焦急地问。
秦墨言展开一张皱巴巴的地图,就着微弱的晨光仔细查看,手指在上面划动着:“只能绕路了。从西边那片野地穿过去,虽然难走,但应该能避开他们。”
所谓的“野地”,其实是被炸毁的村庄和荒废的农田交织成的区域,布满了弹坑、沟壑和疯长的杂草,根本没有路。
没有其他选择。四人只能再次起身,偏离了原本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那片荒芜之地。
这里的行走更加困难。齐腰深的枯草带着冰冷的露水,很快打湿了他们的裤脚,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隐藏的坑洼,阿阮好几次差点摔倒。周子衿几乎是被秦墨言和林清源半架半拖着前行,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阿阮的体力也接近极限。饥饿、寒冷、疲惫像三座大山压在她身上。她开始头晕眼花,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凭借着本能,死死地盯着前面秦墨言的背影,机械地迈动双腿。那条灰色的围巾,此刻也已被露水打湿,变得沉重而冰冷。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一种濒临崩溃的感觉,如同沼泽地的淤泥,一点点将她吞噬。
就在她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去!
“小心!”一只强有力的手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稳住了她的身形。
是秦墨言。他不知道何时放慢了脚步,就在她身前半步远的位置。
阿阮惊魂未定,抬起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他的脸上也沾满了泥污和疲惫,但眼神依旧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跟紧我,踩着我的脚印走。”他低声说,松开了手,但脚步明显放得更慢了。
阿阮的心跳尚未平复,她看着前方那个在荒草中为她刻意踏出的、相对稳固的脚印,鼻尖猛地一酸。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突如其来的泪意逼了回去。
不能哭。不能示弱。既然选择了这条路,爬也要爬下去。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重新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踩在他留下的脚印上。
朝阳,终于挣扎着从地平线上升起,将金色的、却毫无暖意的光芒,洒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上,也照亮了这四个在荒野中艰难跋涉的、渺小而又顽强的身影。
前路依旧迷茫,野径纵横。但至少,他们还在向前。
(第二十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