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荒村骨
朝阳的光芒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荒野上的残酷细节照得无所遁形。枯草叶边缘凝结的霜花闪烁着冰冷的光,如同无数碎裂的玻璃碴。弹坑里积存的浑浊雨水映照着惨白的天空,像大地无法愈合的伤口。每走一步,脚下都可能踩到被烧焦的木头、破碎的瓦罐,甚至……是某种细小的、已经无法辨认原状的骨骸。
阿阮的目光尽量只盯着前方秦墨言留下的脚印,不敢四下张望。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焦糊、硝烟和某种隐约甜腥的腐败气味,却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鼻腔,提醒她这里曾发生过何等惨烈的事情。
周子衿的状况越来越差。他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而浅薄,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秦墨言和林清源身上。他的嘴唇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额头的冷汗浸湿了缠着的布条。
“老师!老师您坚持住!”林清源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哀求着。
秦墨言眉头紧锁,不时停下来,凑到周子衿耳边低声询问,或是用手背试探他额头的温度。他的脸色也愈发沉重。阿阮看到,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小的药包,里面只剩下最后两片阿司匹林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拿出来。退烧药对于体力透支和伤口恶化,作用已然不大。
“必须找到水,和稍微能遮风的地方。”秦墨言的声音沙哑干裂,“周先生需要休息,不能再走了。”
他抬头四顾,目光锁定在远处一片依稀可见的、残破的低矮建筑轮廓上。“去那边看看。”
那似乎是一个被彻底摧毁的小村落。越靠近,景象越是触目惊心。几乎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大多是烧得只剩下焦黑框架,或是被炸得只剩半截土墙。村口的歪脖子树上,吊着几具早已风干的尸体,随着寒风轻轻摇晃,像某种诡异的仪式标志。
林清源吓得脸色惨白,别过头去不敢看。阿阮也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胃里翻腾得厉害。只有秦墨言,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尸体,眼神里是沉痛的悲悯,以及一种被压抑着的、深切的愤怒。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搀扶着周子衿,更加坚定地向村子里走去。
他们在村子边缘找到了一间相对“完好”的屋子——之所以说完好,是因为它还保留着三面墙壁和一个勉强能遮蔽的屋顶,虽然屋顶一角已经塌陷,露出了椽子和灰蒙蒙的天空。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些被砸烂的家具碎片和厚厚的灰尘。
秦墨言和林清源小心地将周子衿安置在角落里,让他靠着一面尚未完全冰冷的墙壁。周子衿一坐下,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着,痛苦不堪。
“水……我去找水。”林清源自告奋勇,拿起那个空空的水壶就要往外冲。
“等等!”秦墨言叫住他,眼神严厉,“不要走远,就在附近看看有没有水井或者没冻住的溪流。注意安全,有任何不对劲立刻回来!”
林清源用力点头,跑了出去。
秦墨言则开始检查这间破屋,试图找到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他踢开脚下的杂物,希望能找到点干燥的柴火,或者哪怕是一块能盖在周先生身上的破布。
阿阮站在原地,看着蜷缩在那里、气息微弱的周先生,又看了看忙碌而疲惫的秦墨言,一种无力感深深攫住了她。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她不懂医术,没有力气,甚至连找水都不知道该去哪里。
她的目光落在屋角一堆凌乱的稻草上,忽然想起什么。她走过去,蹲下身,用手将那些还算干燥的稻草拢在一起,然后有些笨拙地,将它们铺开,试图做成一个简陋的垫子。
秦墨言注意到了她的动作,走了过来。“我来。”他低声说,接过她手里的活。他的动作明显比她熟练有力得多,很快便将稻草铺得厚实平整了一些。
“把周先生扶过来,躺下会舒服点。”他对阿阮说。
阿阮连忙上前,和秦墨言一起,小心翼翼地将周子衿挪到那个稻草铺上。躺下后,周子衿的咳嗽似乎稍微缓和了一些,但呼吸依旧微弱。
就在这时,林清源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秦师兄!找到水了!村口那口井没被完全炸毁,我打上来一点,虽然有点浑浊,但应该能喝!”他将水壶递过来。
秦墨言接过水壶,晃了晃,里面果然传来了轻微的水声。他先自己小心地尝了一小口,确认没有怪味,才将水壶凑到周子衿唇边。
周子衿勉强喝了几口,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但眼神依旧涣散。
秦墨言将剩下的水递给阿阮和林清源:“你们都喝点。”
阿阮接过水壶,冰凉的壶身让她打了个哆嗦。她只抿了一小口,那水带着一股土腥味和铁锈味,划过喉咙时像砂纸摩擦,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咽了下去。她将水壶递给林清源,林清源也只喝了一小口,便珍惜地将盖子拧紧。
小小的破屋里陷入了沉默。只有周子衿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阿阮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土地上,看着躺在稻草上、生命迹象微弱的周先生,看着满脸忧色的林清源,最后目光落在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却依旧眉头紧锁的秦墨言身上。
这个临时组成的、脆弱不堪的逃亡队伍,刚刚离开西楼不到一天,似乎就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前有未知的险阻,后有追兵(或许是那些溃兵,或许是更可怕的日军),而他们赖以支撑的核心人物,却倒下了。
希望,像这破屋外惨淡的阳光,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阿阮将脸埋进膝盖,那条湿冷的围巾贴着她的皮肤。她开始怀疑,自己离开西楼的决定,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也许,死在那座熟悉的空楼里,也比死在这荒郊野外的无名废墟中,要来得稍微……体面一点?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第二十一章 完)
第二十二章 薪火传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破屋外的天色始终是那种令人窒息的铅灰色,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周子衿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清醒时也只是用浑浊的目光扫视一下周遭,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林清源坐立不安,一会儿去看看老师,一会儿又跑到门口张望,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无助和恐惧。秦墨言则始终靠墙坐着,闭着眼睛,但阿阮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的耳朵在捕捉着外面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阿阮的饥饿感已经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疲惫。她看着周先生奄奄一息的样子,心里清楚,如果再得不到有效的救治和食物,他恐怕撑不了多久。而周先生一旦倒下,对这个小小的队伍,无论是实际上的支撑还是精神上的信念,都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她忽然想起自己那个小小的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旧衣服,还有那把从西楼带出来的剪刀,以及……她用最后那对银耳环换来的、仅剩的几个铜板。这几个铜板,在这荒郊野外,又能有什么用呢?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堆剩余的稻草上。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
她悄悄站起身,走到那堆稻草旁,拿起几根干燥的草茎,又从那把剪刀上取下用来固定的、一小段弯曲的铁丝——那是她以前修理剪刀时留下的。她坐回角落,借着从屋顶破洞透进来的微光,开始笨拙地摆弄起来。
林清源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好奇地凑过来:“阿阮姐姐,你在做什么?”
阿阮没有抬头,手指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动作很慢:“试试看……能不能做个捕雀儿的套子……”
她在闸北的棚户区长大,小时候见惯了男孩子们用各种简陋的工具捕捉麻雀、老鼠之类的小动物打牙祭。虽然她自己从未亲手做过,但大概的模样还记得。
林清源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这冰天雪地的,哪有雀儿……”
“试试……总比干等着强。”阿阮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执拗。
秦墨言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阿阮的动作。他没有说话,但那目光里,似乎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
阿阮全神贯注地对付着手里的草茎和铁丝。她的手指并不灵巧,好几次都差点把草茎弄断。但她很有耐心,失败了就重来,一点点回忆,一点点摸索。
终于,一个歪歪扭扭、看起来十分脆弱的绳套在她手中成型了。她站起身,走到破屋门口,在门外一处相对背风、可能有小动物经过的墙角,小心地将绳套布置好,又撒上一点点从包袱里捏出来的、比沙子多不了的糙米碎屑作为诱饵。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屋里,重新坐下,心里并不抱多大希望。这更像是一种无望中的挣扎,一种对抗绝望的本能仪式。
时间继续流逝。破屋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呼出的白气都变得稀薄。周子衿的呼吸声更加微弱了。
就在阿阮几乎要放弃,准备将那个可笑的绳套收回来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鸟类扑腾翅膀的声响!
所有人的精神都是一震!
阿阮猛地站起身,几乎是扑到门口。只见那个简陋的绳套,竟然真的套住了一只灰扑扑的、瘦小的麻雀!那麻雀正在拼命挣扎,发出惊恐的吱喳声。
成功了!竟然真的成功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冲上了阿阮的头顶,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上前解下了那只还在扑腾的小生命。
麻雀很小,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但在此时此刻,它却代表着活下去的希望!
林清源也兴奋地跑了过来,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阿阮拿着那只不再挣扎、只是微微颤抖的麻雀,走回屋里,看向秦墨言。
秦墨言也已经站了起来,他看着阿阮手中那只微不足道的小鸟,又看向阿阮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终于清晰地映出了一丝波动。那是惊讶,是赞许,更是一种在绝境中看到微弱火种般的动容。
他没有多说,只是迅速行动起来。他找来两块相对干净的石头,又从破烂的家具里找出一点尚未完全潮湿的木屑。
“清源,生火。小心点,烟不要太大。”他吩咐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行动的力量。
林清源连忙接过东西,熟练地敲击火石。微弱火星溅落在木屑上,冒起一缕青烟,他小心地吹着气,终于,一小簇火苗顽强地跳跃起来!
秦墨言接过那只麻雀,动作利落地处理干净。没有锅,他只能用树枝串起那只小小的肉块,放在那簇微弱的火苗上炙烤。
很快,一股久违的、属于蛋白质焦化的香气,在这间冰冷的破屋里弥漫开来。这香气如此微弱,却像一道强光,穿透了所有的绝望和阴霾。
烤熟的麻雀肉很少,秦墨言将它大部分都撕成细小的肉丝,混着一点点热水,喂给了昏迷中的周子衿。剩下的极小部分,他分给了阿阮和林清源。
阿阮分到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肉。她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那肉带着烟熏火燎的气息,粗糙而寡淡,甚至有些苦涩,但对她而言,却无疑是此生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秦墨言的目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一刻,阿阮忽然明白,希望从来不是等来的,而是在最深的绝望里,由像她这样最卑微的人,用最笨拙的方式,一点一点亲手创造出来的。
就像那簇微弱的火苗,和那只用草茎铁丝换来的、瘦小的麻雀。
(第二十二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